金國皇宮的一角,難得吹來一陣暖風,杏花又開始飄。
七娘身著漢家衣裙,立在杏花之下,掐指算來。
大宋的紀年,已是紹興九年了。
不覺間,她來金國已整整十年。自九王府,到完顏府邸,再到如今居住的金宮,彈指一瞬,白駒過隙。
七娘撫上自己的面頰,望著瑩白的杏花有些痴然。
人是越來越老,花卻越開越嬌。
忽而肩頭一顫,只覺一件衣衫自身後披過來。
「先生身子不好,此處風大。」
七娘聞聲回頭,眼前的人長袍玉立,身形魁梧,比她高出許多。
當年賣乖充楞的孩子,如今弱冠有三,已是金國的君主。五年前,金主病逝,完顏登基為帝。
這孩子,是個說到做到之人。
七娘遂側身避過,將披衣取下,交到長辮侍女手中。
不知是否恍然,完顏眼底閃過一絲落寞。
「我想去看看表姐。」七娘道。
完顏點點頭,對于七娘的行徑,他是不大限制的。只要在大金境內就好,只要她不逃就好。
「我陪先生去吧。」他道,「那處路不好走,學生有些擔憂。」
「不必了。」七娘淡然一聲。
說罷,她轉身便走。未有甚解釋,亦未有甚流連。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她的一切,理所當然地不與完顏相關。
完顏嘆了口氣。
十年了,她從來這般冷冰冰的,軟硬不吃。
「多派些人跟著。」完顏向身後侍從道,「謝七先生若少一根頭發,你們提頭來見。」
侍從們施禮應聲,早已習慣新皇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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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咯 咯 地行,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偌大的草原之上鮮有人煙,偶有幾只牛羊行過,悠閑而恣意。
此處是五國城近郊的墳場,埋的多是漢俘。
馬車在一處停下,七娘拖著漢家衣衫,緩步下馬。
表姐,七娘又來看你了。
五年前,金主病逝。個中緣由,旁人不知,七娘與朱鳳英皆是心知肚明。
朱鳳英在金宮忍辱多年,不就是為得那一刻的痛快麼?這倒真是表姐的性子!
記得金主病亡那夜,朱鳳英換上了私藏的漢服,一把利劍抹過脖頸,只喃喃道了句︰
「阿楷,鳳娘不曾相負。奈何橋頭,你等我」。
七娘垂著眸子,在朱鳳英墓碑前頓住腳步,其上幾個工整漢字宋鄆王妃朱氏鳳英之墓。
這幾個字,也許是完顏能給的最大善意。
七娘側身坐下,只輕撫朱鳳英的墓碑。
她沒有帶蠟燭,亦無香火紙錢。
表姐說過,生前受盡凌辱,願死後不受金賊香火。
七娘嘆了口氣,又看向一旁的墓碑。那是鄆王趙楷的,她的楷兄,表姐的夫君。
「表姐,」七娘輕聲道,「七娘都老了,也不知,能不能等到歸國之期。你說,你如今與楷兄地下相聚,算不算是一種圓滿?」
可自己與夫君,卻依舊千里分隔。
也不知釀哥哥如今是個什麼模樣?算來而立有余,可還是當年汴京初見的少年郎?
她垂下頭,一聲自嘲的笑。
七娘傾身側臥在朱鳳英的墳包之上,頭枕著臂彎,便似從前閨閣之中,朱鳳英攬著她打趣。
放眼望去,草原上林立的墓碑墳包,還有不少是謝家人的。
七娘睫毛沾了一團霧氣,視線漸漸模糊。
她閉上眼,眼角落下淚。
「七姐姐。」忽聞得一個熟悉的聲音。
七娘並未應聲,似是不聞。
謝菱立在一側,一身金國貴族打扮,身後的侍女挽著裝香燭紙錢的籃子。
見七娘不說話,不遠處的侍從忙圍了上來。
一領頭的道︰
「九王妃贖罪,陛下交代過,還請王妃離帝師遠些。」
謝菱一怔,旋即垂下眸子︰
「故人多已不存,父母跟前,七姐姐當真這般對菱兒麼?」
七娘這才睜眼坐直,一雙眼通紅而腫脹。
她揮了揮手,示意侍從退下。
「帝師,這……」侍從有些猶疑。
「不妨事。」七娘道,「便是有事,我一力扛著,只不與你們相干。」
侍從們面面相覷,不敢違逆七娘,卻又放心不下。他們只稍稍退遠些,一旦出事,總還能及時上前。
謝菱笑了笑︰
「皇帝待七姐姐真是極好。難怪九年了,七姐姐依舊不肯回王府。」
說罷,謝菱便蹲身要點燭上香。
「住手。」七娘一聲冷言,「大宋英魂,不受金賊香火。」
謝菱驀地頓住,雙手懸在半空。
默了半刻,她方收回手,與七娘對坐。
「七姐姐還怨我吧。」謝菱嘆了聲,「我有我的無可奈何。我與七姐姐,總是不同的人。」
「我不怨你。」七娘道,「趨利避害,適者生存,你選你的路,與我無關。」
謝菱忽一聲低笑︰
「到底,七姐姐還是看不上我。」
不怨,有時並非原諒寬恕。而是不在意,不值得。
七娘抬眼看她,只見謝菱一臉落寞。
一瞬恍然,真似回到了當年的謝府。那個雪地梅樹邊,可憐兮兮的,想要與兄長姊妹一同玩耍的小娘子。
「菱兒,」七娘的聲音很輕,「這是我最後一次這般喚你。」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
「沒有人自小該被輕賤,也從未有人真心輕賤過你。一直輕賤你的,不過是你自己。」
墳場之上寂靜無聲,很長很長的安靜,很長很長的默然。
曠然天地間,只聞得二人的呼吸之聲。
「不是我。」謝菱忽道,在寂靜的墳場上,聲音顯得猶然刺耳。
七娘卻不再言語,起身理了理衣裙,越過她而去。
「七姐姐!」謝菱轉身高喚,「不是我!」
她指著眼前林立的墳包︰
「是他們!是表姐,是大夫人,是謝家人!」
謝菱幾乎在嘶吼。可聲音越大,越顯得心虛。
她乍然一聲冷笑,一直以來,只是自己在自輕自賤麼?
果真如此麼?
望著七娘的背影,謝菱只覺站將不穩。眼前的墳地里,原本也是她的親人……
謝菱撇開相扶的侍女,急急朝前行了幾步。
「七姐姐!」她含了一汪淚,嘶聲喚,「菱兒錯了,菱兒錯了……」
嗓音沙啞,卻是多年來難得的真摯。謝菱緩緩蹲,抱著雙膝,將頭埋進臂彎。
七娘的腳步不停,面上亦無甚動容。
自己的心魔,總要自己經受,與人無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