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已入秋,臨安城中芙蓉盡開。粉白交映,嬌嬌恰恰,自有一番動人姿態。
前夜才下過雨,窗前的芙蓉還掛著露珠。
秦榛托腮坐在窗前,一面閱文,一面吃著店家送來的藕粉桂花糕。
秦棣自門外經過,看了兩眼,漸漸頓住腳步。
只見她微微低頭,眉眼帶著層淺淺的笑,那是屬于女子的溫柔與恬靜。
他不忍擾她,竟在窗外呆立許久。
時有風過,秦棣只覺額間冰涼涼的。抬手一拂,原是風吹下芙蓉花上的露珠。
他低頭笑了笑,向窗內打趣道︰
「阿榛,且用功呢?」
秦榛聞聲抬頭,又向他招了招手︰
「二哥快來看!」
秦棣也不進去,只趴在窗前,朝里邊探頭。
案前書頁上的字密密麻麻,還沾了些藕粉桂花糕的殘渣。
這孩子!
秦棣搖搖頭,沒辦法地笑了笑。
他細細看來,卻是一愣。這篇文章太熟悉了!讀書人誰不知道?這不正是當年太學生們于宣德門前請願,呈上的《六賊論》麼!那時可是名冠汴京啊!
文章針砭時弊,酣暢淋灕,至今還為人津津樂道。
其文作者,正是陳釀。
秦棣方道︰
「陳參軍的大作,自然是好。」
秦榛面上泛起一個笑,又看了眼藕粉桂花糕,道︰
「是上回見過的陳參軍?」
她憶起夏日時,王紹玉在斷橋鬧事,鬧的正是陳釀!
秦棣看她一眼,敷衍地點點頭。
秦榛又道︰
「玉樹臨風,頗有傲骨,確是該出自如此君子之手。最要緊的,此文章有天下大義。」
秦棣微蹙了一下眉。妹妹眼中的神情,分明是仰慕!
他斥道︰
「小娘子家的,打听這些作甚?」
秦榛咬了一小口藕粉桂花糕︰
「二哥不知,我與陳參軍有緣呢!」
「胡說什麼呢!」他眉頭緊鎖,有緣也是孽緣!
他又補了句︰
「三郎與他結著怨,你莫添亂!」
秦榛撇撇嘴︰
「那回本是王三哥魯莽,關陳參軍甚麼事!」
呵呵!
秦棣冷笑一聲。
秦榛又道︰
「不過,他們究竟所為何事?看著也不像是深仇大恨,怎就當街鬧起來?」
「還不是因著陳參軍的夫人!」秦棣月兌口而出,加重了「夫人」二字。
「他已成親了?」秦榛驚道,轉而垂下眸子。
秦棣認真地點點頭。
不經意間,他一把抓過秦榛的書冊,只道︰
「別看了!成日里,也不知腦子里裝的是甚麼!」
說罷,他也不顧秦榛阻止,竟趨步而去。那一走,袍服帶風,衣擺都沾著些火藥氣。
「二哥!二哥!阿榛的書!」秦榛喚了幾句,見他不應,只狠狠跺了幾腳,高喊,「秦棣!你莫名其妙!」
丫頭見她發火,忙戰戰兢兢地進來。
「小娘子,消消氣。」她遞上新茶,「有什麼話,只同二郎君好好說就是了。」
秦榛哼道︰
「我的書惹著他了?大白日里發瘋!」
丫頭看一眼窗外,搖搖頭。這兄妹二人瞧著感情極好,卻也難免有鬧脾氣的時候。她早習以為常了。
丫頭笑了笑,方道︰
「對了,前些日子,小娘子要我打听和咱們搶藕粉桂花糕之人……」
話音未落,秦榛忙接道︰
「果是陳參軍,對不對?」
丫頭點點頭︰
「這個陳參軍,歸在韓世忠將軍麾下。從前在黃天蕩阻截金人有功,陛下還封賞過一回呢!」
秦榛點頭,果是位人物!
丫頭旋即又掩面笑起來︰
「這般大才子,想是各府都盯著呢!今日便見張嬸子與杜婆婆上門!不過啊,咱們小娘子與他皆愛吃藕粉桂花糕,想來更有緣些。」
張嬸子與杜婆婆皆是臨安有名的媒人,專為朱門貴府說親。
「呸!莫胡言!」秦榛瞥了丫頭一眼,「這些三姑六婆,也真敢去!人家有夫人呢!」
丫頭一愣。
她反應一陣,方道︰
「小娘子說謝夫人?說來也可憐,那回黃天蕩之戰,听聞是新婚之夜葬身火海的。大半年了,陳參軍也夠可憐的!」
丫頭一面說,還一面嘆氣。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是最易為此感傷。
秦榛听罷,也垂頭喪氣的。
她統共見過陳釀兩回。頭一回,是在點心鋪子門口,他匆匆一個背影。第二回,便是斷橋之上,他與王紹玉爭執之時。
每回見著,都覺他帶著股若有若無的落寞。那時秦榛還奇怪,原來,是為著他夫人新喪。
秦榛嘆了口氣︰
「那些媒婆也太沒良心了!妻子亡故,人家指不定怎樣傷心呢!還恬不知恥地去說親,果然三姑六婆沒一個好東西!」
「小娘子發恁大脾氣作甚?」丫頭安撫道。
秦榛一愣。
自己是在發脾氣?
………………………………………………
陳釀的屋前,植了株銀杏。便似從前謝府之中,七娘的閨閣。
二人曾一同將銀杏葉壓成書箋,于上題詩。
如今窗前的銀杏金燦燦的,他卻在回不到那些金燦燦的年光了。
他負手立在銀杏下,思緒飄得很遠。
「陳先生!」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原是史雄。
陳釀蹙了蹙眉,並不言語。
史雄面帶焦慮,至他跟前,急得來回走。
「陳先生,听聞你今日將張嬸子與杜婆婆都拒之門外了?」
史雄撓撓頭,又道︰
「你這是得罪人啊!這等傲慢,日後誰還敢與你說親?」
陳釀面上拂過一絲不悅︰
「我有妻子。」
史雄無奈地搖搖頭︰
「可她不是已經……」
「我有妻子。」
陳釀再一次強調。
即使七娘不再了,她依舊是他唯一的妻子。
史雄一時語塞。
他默了半晌,有嘆道︰
「我雖喚你先生,卻虛長你幾歲。在心里,是將你與謝七娘子當做自己兄弟妹子的。自謝七娘子投湖,你日日消沉,哥哥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但……」
史雄哽咽。
他又道︰
「兄弟,你總不能一輩子如此啊!」
「我能。」
陳釀冷言道。
他能等,等到七娘回來。
若她真不在了……待垂垂老矣,他去那頭尋她……
總是有相逢的一日,不是麼?
面對他的固執,史雄越發無奈︰
「若謝七娘子泉下有知,見你如此,亦不能安心吧?」
陳釀不語。
既不安心,為何舍得離他而去?
他緩緩嘆出一口氣︰
「史大哥,我知你的好心。但此生早已所托有人,再論親事,是誤了旁人,亦是誤了自己。你莫再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