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釀見她低眉垂目,似有心事,遂忙放下鱸魚羹,問道︰
「蓼蓼,怎的不吃了?」
七娘心中揪作一團,只抬眼看了看陳釀,又緩緩垂下頭去。
她自猶疑一番,帶著不濃不淡的情緒,只問︰
「釀哥哥,夜闌無人之時,你是否會想起許姐姐?」
此話既出,屋中驟然鴉雀無聲。
陳釀擱在盞邊的手驀地頓住,只僵直地半懸著。
他每一根神經漸漸被拉扯到極致,似乎稍稍觸踫,便會分崩離析。滿懷思緒又繃成一根根線,在腦中,在心頭,交織成網,中有千千結。
七娘請咬著唇,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神情木然,只呆愣愣地望著地板,並不看陳釀。
是不願,還是不敢?她不知道。
二人便如此靜默坐著,不知年歲,不言不語。
鮮筍鱸魚羹已然涼透了,綺雲齋的點心亦軟塌成一團。
窗外漸漸染成了夕陽的顏色,又漸漸暗下來。不多時,一絲若有若無的燭光悄然滲入。原是掌燈時分了。
陳釀僵直的手早已發麻,此時,竟不提防地輕輕抽搐了一下。他方有知覺,遂緩緩將手搭在案上。
只見他垂著眸子,也不看七娘,只淡淡道︰
「我去掌一盞燈。」
他雖如此說,卻不起身,似乎在等七娘的應答。
又默了半晌,七娘神情呆愣,依舊不言語。陳釀咽了咽喉頭,遂兀自掌上一盞豆燈。
那光線昏昏暗暗,只映照著她半張嬌容。
猶記未渡河之時,二人借住農家,夜里盤點南渡的盤纏,亦是就著如此豆燈。
那時,七娘掰著指頭計算,模樣很是認真。
陳釀一時心中感慨,如此場景太像了,倒有些不忍憶起。
他遂起身,又點一上盞燈,總算更亮些。
只是,如此燈火,卻照不亮心底昏暗的思緒。它們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從不輕易示人,從不為外人道也。
陳釀終究是看向了七娘。只見她面色緊繃,似乎在憋著什麼話。
自汴京城破以來,七娘便極怕提到故鄉的人事風物。陳釀自是時時注意著,謹慎言語。便是在途中無意听聞,他亦是帶著七娘避開。
可今日,她卻主動說起。偏偏,提的還是許道萍!
陳釀緩緩吸了一口氣,只道︰
「怎麼,忽然說這個?」
七娘雙手緊握,隱在衣袂中,弱聲問︰
「于釀哥哥而言,很難答麼?」
陳釀不語,屋中又一片死寂。
半晌,只聞得七娘輕飄飄的嘆息聲。
「我知道了。」她道。
若是不想,陳釀自會說不想。
可他沉默了。
沉默,便是不知如何啟齒,便是怕傷及無辜。便是……默認。
到底,是她搶了許姐姐的啊!搶了她的情,還搶了她的命。
七娘深吸一口氣。只見她面色煞白,身子開始微微發抖。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得若即若離,似是而非。
陳釀看她這副模樣,驀地有些嚇著了。
他忙扶著她的肩頭,凝視一番,道︰
「蓼蓼,你,你別嚇我。」
從前,他若如此說,七娘知道他在,便什麼也不怕,很是安心。
可此番不同。陳釀剛觸上她的肩,七娘只驀地側身躲開,微微向後縮了縮。
陳釀雙手懸在半空,愣了一瞬,又輕輕放下。
「蓼蓼,」他聲音有些低沉,「你是有話說?」
七娘心頭暗暗自嘲地一笑。
「釀哥哥,」她輕聲道,「許姐姐死了。為我,死了。」
七娘的語氣輕飄飄的,似乎在說一件不相關的閑事,任何情緒亦不願給。
陳釀一時沉吟,听懂了她的一字一句,听懂了她的沒頭沒尾。
可心里,卻是不願接受的。
他笑了笑,故作不信,只道︰
「道听途說!你白日去了何處?這筆賬還不曾與你算來!」
「我不是道听途說。」七娘忽抬眼凝視陳釀,眼圈已然微微發紅。
陳釀緩了緩氣息,只回避著她的眼神,自笑道︰
「好了。南北消息不通,你哪能知道?你餓不餓,我下樓與你喚些吃食?」
七娘自然想過,一旦她說了出來,陳釀會作何反應。
沉默、痛哭、再不理她……這般種種,她皆想到了。唯獨,漏了眼下的狀況!
「陳釀!」七娘怒喝一聲,眼神直逼陳釀。
「你喚我什麼呢!」陳釀搖頭笑了笑,只像對著一個不懂事、愛胡鬧的孩子,又笑道,「下不為例啊!」
七娘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頭堵得慌。
她又一聲怒吼︰
「她死了!」
說罷,她喘了幾口氣。不論陳釀是否在听,她只將白日里郝掌櫃所言,一一道來。
一語既罷,陳釀再回避不得。
他微蹙著眉,一口氣堵在心口,又嘆不出。只是,他已不再似方才那般,故作不信,故作輕松的模樣了。
對于許道萍的死,陳釀心中多少有些數。
便是沒有頂替七娘一事,她那副身子,又哪經得起北上的艱難苦恨呢?
只是這些話,陳釀從未在七娘跟前言說。
他以為,自己已然做好準備,以為自己強大到可以平靜以對。誰知,七娘驟然言及她的死訊,他卻依舊不知所措。
「你明白了嗎?」七娘含著一汪淚,生生質問,「她是為我死的!」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而這一死,又將七娘至于何地,將陳釀至于何地呢?
陳釀眉頭蹙得更緊,一時不知如何言語。他思及從前重重,恍如一個似睡非睡的夢。
許道萍這一生,盡在「成全」二字上了。
在徽州時,她才名遠播,為家族的美名錦上添花。而後至謝府,她包容七娘的任性,成全七娘對他的愛慕。
只可惜,直至臨終,許道萍也不曾成全自己一回。
陳釀心下隱隱地疼,只覺滿月復酸楚,直往鼻尖眼角涌去。他緊緊攢著拳頭,將盈滿的眼淚框在眼中,生生逼回。
七娘深深凝視著他,這才明白,有些分量,舉重若輕,終究不是自己能替代的。
陳釀又深吸一口氣,向七娘道︰
「蓼蓼,別想了,且睡吧!」
七娘看著他,一時不明白他心中作何想。左右,許道萍是為著救七娘,才壞了一命。
于陳釀而言,當真還能待她如初麼?
七娘看他一眼,不再逼問,只倒在床上假寐。
窗外又開始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窗欞透出的光映上這一片煙水,自是月朦朧,鳥朦朧。
陳釀忽想起,那夜曇花初謝,許道萍一襲白衣,步月而嘆,頗得哀楚之姿。
那等嬌弱潔麗,似是夢中所見,比之曇花,自有過之而無不及。
忽一震風過,吹夢無蹤,亦吹的樓下野草輕顫。
陳釀椅上窗欞,一時心緒翻涌,感慨萬分。
只听他悄聲吟來一闋《江城子》︰
姣姣涼蟾漫玉杯,小窗扉,舊簾幃。
草顫鶯飛,似是故人來。
曇影無心終未綰,佳期似夢,任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