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老漢雙眉深蹙,黝黑粗糙的臉上皺紋滿布,更顯得老態又愁苦。
因著常年務農,于田野之間,他的步伐倒還算熟穩。
他趨步行來,向陳釀擺了擺手,又道︰
「今日渡不得咯!」
陳釀倒也不急,只問道︰
「怎麼,渡頭風浪太大?」
他說罷,抬頭望了望天,又道︰
「春來雖多漲水,卻不似夏日猛烈,該不至于啊!」
老漢看著陳釀與七娘搖搖頭︰
「是人太多了!老漢我本想著,再湊幾日盤纏,便帶著老婆子南下去,故而天不亮就去打听船價。誰知,竟是個人山人海的場面!」
老漢手舞足蹈,神情也極盡夸張。
他手掌往大腿上一拍,頗是憤恨,接著道︰
「那些個擺渡人沒良心,坐地起價!渡口之人,哪個不是逃難而至?皆等著南下避禍呢!這等黑心錢也敢賺,狗娘養的!撐不死他!」
老漢心中不平,一股腦地憤慨而言,難免粗鄙了些。
七娘向陳釀身後避了避。對于這樣的粗話,一路之上雖听了不少,七娘卻依舊本能地害怕。
陳釀回頭看了她一眼,本打算今日帶她渡河,眼下看來,是不能夠了。
既如此,此前所做的計劃,也全然被打亂。盤纏用度,自需重頭梳整一番。
陳釀與七娘心中掛念著南下之事,自有些著急。二人胡亂用過午飯,便匆匆前往渡口打听。
只是,還未至渡口,四下已是混亂一片。眾人爭搶著前行,推推搡搡,擁擠成陣,生怕上不得船。
此間是個小渡口,喚作「柳花渡」。從前多是北上汴京之人,至于南下,還從未見過這般熱鬧。
想來,民眾們為避金人蠻子,多擇此類小渡口渡船。人多船少,自然是供不應求了!
陳釀帶著七娘遠遠而觀,已知那老漢所言不假。
眼下正夕陽時分,日光染得河面渾紅一片。一桿桿白帆零星而立,晃蕩招搖。
一旦落日入河,此間封船,今日南渡,便只得就此作罷。
時有帶著包袱、行李之人垂頭而返,經過陳釀與七娘身旁時,還多聞著自語抱怨。
只听一商賈模樣的人道︰
「這等境況,不知哪日才得渡河!銀錢便罷了,只是時日一長,哪個有命拖?」
一旁的秀才亦是喪聲歪氣的,只不平道︰
「看兄台衣著,是位有家底的,自然不在乎銀錢!可小生一路行來,盤纏殆盡,這會子又逢著這坐地起價的,不知怎生是好?」
有正趕來坐船之人聞著他們言語,忙上前相問︰
「怎的,從前不是一、二貫錢便罷了麼?前幾日我問過,就當成倍地漲,至多五、六貫也就是了。好糊涂的秀才,眼下世道,自是保命要緊了!」
「五、六貫?」那秀才冷笑兩聲,又將雙手攤開晃晃,「你也不打听打听,南渡之人一日比一日多,此處自是一日一個價了!听聞黑市上已然漲到五十貫一人!」
此話既出,四周之人多有側目,無不心下沉沉。
陳釀與七娘聞著,只相視一眼,雙雙面露憂色。
二人統共所余,不至百貫。除去南渡花費,還需顧及著在應天府的食宿、下往揚州的車馬。自然,還有如這般水漲船高,意料之外的花銷。
不論如何算,皆是捉襟見肘的。
陳釀怕七娘急出病來,遂安撫道︰
「別擔心,總會有法子的。」
七娘抿著唇,眉頭微微蹙緊,只道︰
「我見適才那商人多有余錢,是要南渡做生意的,不如將我那支金釵賤賣與他。若在平日里,那支金釵少說也值千貫有余。咱們也不求多的,只湊著渡船用度就是。釀哥哥以為如何?」
「不可!」陳釀斷然回絕,「我記得,那是你二姐姐淑貴太妃賞的。情義無價,你總要留個念想的。」
七娘輕嘆一聲,思及姐姐,她到底還是猶疑了。
如今家人不在,隨身物件不過一二,唯此釵可聊寄思念。
她雖還有套上好衣裙可賣,但亂世之中,誰會花錢買日漸折價的衣裙呢?唯有金銀之物,或可待價而沽。
只是,一旦換做銀錢,便再也尋不回了。
陳釀知她是個重情之人,但凡還有別的法子,也斷不會想著賣了此釵。
「蓼蓼,」他道,「咱們不急這一兩日,你容我再想想。況且,這也不止是銀錢之事。」
方才見著渡口的陣勢,七娘自然是有些慌的。她心下一急,才想了這賣釵的法子。
可陳釀又說,不止銀錢之事?她一時不解,只疑問地望向陳釀。
陳釀看她一眼,接著道︰
「那商人若真有心,為何自己不高價渡河去?」
此話一出,七娘似恍然大悟!
那商人亦似無功而返的模樣,看來,不過是裝出的體面!
七娘嘆了一聲,眼下唯一的出路也沒了!
她正欲同陳釀再商量一番,卻見不遠處,那商人與適才的秀才,正對著個翡翠扳指議價。
似乎,是秀才欲賣了扳指湊路費。看來,有此心的也不止她謝七娘一個。
她扯了扯陳釀的衣袖,道︰
「釀哥哥,你此番可算錯了。那商人正出價呢!」
陳釀亦隨她看去,卻不動聲色,只道︰
「且看一看。」
七娘自幼長在金玉堆里,對那等物件熟悉非常。她定楮看了看,那扳指成色尋常,從前她院里的小丫頭總愛拿來當做玩物。
那商人把玩一陣,像是不曾還價,便以二十貫收了。
四下看熱鬧之人見著,皆有些蠢蠢欲動。幾人摩挲著袖中物件,自有一番猶疑。
一婦人看了半晌,拿出個金箍子,有些怯然地試探︰
「大官人,你掌個眼?」
那商人掃過一眼,一時有些不屑,只撇嘴道︰
「這個倒是足金,只是式樣有些舊了,不大賣得出價。如今這世道,估模著,也就五、六貫的樣子。」
那婦人先是一愣,接著又收回手,垂下頭來,只見滿是失落神情。
商人看她一眼,又道︰
「不過,見你孤身一人,頗是可憐,便七貫賣與我吧!我就當積德罷了!」
那婦人霎時來了精神,忙將這單生意做了!她笑嘻嘻地點錢離開,四周之人,多有眼紅,亦爭相買賣。
七娘見著,自是驚愕︰
「釀哥哥,看來是個余錢不少的!這一回,你真看錯了!」
陳釀笑了笑,七娘的心性到底還是太純粹了!
他遂道︰
「蓼蓼,此處船價高漲,更勝別處,我本就心存疑慮。現下看來,果不是空穴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