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青萱扶著宣德帝坐起身,觸手處涼涼一片,才知他滿身中衣都已經濕透。
「這是什麼時辰?」宣德帝看了眼外頭泛著白的青光。
「回皇上,方四更天。」寧玉鳳回道。
他見宣德帝眼露疑惑,又補了一句︰「夜里又下雪了。」
宣德帝不再說話,接過宮女遞上的熱茶,「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
見他要下榻,莊青萱親自取了常袍來替他披上,柔聲道︰「皇上可要先更衣?」
宣德帝點點頭,又對寧玉鳳道︰「你在外頭候著,一會兒陪朕走走。」
宣德帝沐浴更衣完畢,披上紫貂大氅,戴上貂絨東珠眉勒,邁步出乾清宮殿門。
天邊一道金光破雲而來,映得朱牆白雪在晨曦中熠熠生輝,宣德帝深吸一口氣,清冷的空氣讓他整個人從里到外為之一振。
這片宮殿無論晴雪雨霧,都美得讓人驚心動魄,所以他為此所做的努力,全部都值得!
寧玉鳳端著手跟在他身後,心里頭惴惴不安。
皇上這幾日情緒太過異常,也不知會不會生出什麼事。
宣德帝則在那恐懼的壓力下異常堅定起來,不管楊陶還在不在,不管宋珩安分不安分,留不得了。
這是他面前最後一個釘子。
他踩著還未清掃的積雪,穿過寬闊的廣場,往太極殿走去,徑直來到那偏殿前。
院中那株綠萼梅亭亭玉立于雪中,瑩瑩綠瓣上托著輕雪,似翡翠白玉瓖成的稀世珍寶。
宣德帝眼中閃過一道寒光,指著那綠萼梅道︰「把這樹燒了。」
寧玉鳳幾疑自己听錯了,微微抬起眼皮,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已經甩開袖袍往外走去,「燒得干淨一些。」
寧玉鳳回頭看了看殿中幾個小太監,個個都是一臉震驚難解之色。
這可是皇上最鐘愛的一棵樹,怎麼忽然要燒了?!
宣德帝走出宮門,穿過夾道,踩著雪一步一步沿著朱紅宮牆走過太極殿,走過交泰殿,走過坤寧宮,來到御花園。
他不出聲,寧玉鳳也不敢相問,就那麼陪著他往前走。
走到日頭已跳出地平線,懸在琉璃瓦檐間,宣德帝站到疊翠山的御風亭內,看著滿目瓊宮瑞雪,心頭那口氣終于漸漸舒暢起來。
不用執懷于舊事,他有後宮,他有天下,他有著這世間最尊貴的未來。
他目中閃著精光,沉聲問寧玉鳳︰「若讓你暗殺宋珩,有幾分把握?」
寧玉鳳已完全模不準宣德帝的路數,沉吟著道︰「听說燕王是會功夫的,但功夫深淺,老臣不知。」
宣德帝神色平靜,「找幾個影衛去試一下。」
他要一個人死,難道還不簡單?
雖不能在明面上對宋珩動手,暗殺總可以吧?
就送你們一家人去陰曹地府團聚吧,宣德帝如此想著。
當日晌午,第一批派去的四個影衛,只有放風的那個回來了。
回報,另外三人剛翻進燕王府內就沒了聲息。
宣德帝瞳孔一縮,果然啊,燕王府內埋伏著高手?連影衛都折損了?
「那就等他出門時候動手。」
按例他每日都要來宮里哭臨。
可燕王告病了!
消息傳來時已是下晌,宣德帝捏緊了拳頭。
他看穿了自己的意圖!
宣德帝做出了這個結論。
影衛的刺殺不至于就把他給暴露出來,為掩飾身份,那幾人特意扮作普通殺手模樣,就算宋珩把他們身上翻遍,也翻不出和影衛相關的證據。
而這麼些年,他有無數個可以殺掉宋珩的機會,可他都沒動,那麼以宋珩的角度來講,不會一直都對他如此警惕才對。
那他為何突然會告病呢?
那他為何會突然看清自己的意圖呢?
「派個太醫去看看。」
你不是病了麼?那我就請人好好給你看看病!
林太醫回來覆命時正是日暮時分。
「燕王是什麼病?」
「啟稟皇上,燕王殿下偶感風寒,體虛頭暈,高熱不退,臣已給殿下用過九方退熱散,暫時將熱度退了下去。」
「哦?」宣德帝詫異地挑起了眉︰「是真病了?」
林太醫听他如此說,唬了一跳,忙跪下去︰「回皇上,千真萬確是病了,老臣不敢有半句虛言。」
宣德帝點點頭,林太醫跟宋珩素日里並無來往,又是太醫院的老人了,想來不至于和宋珩合謀起來欺瞞他,難道真就有這麼巧?
待林太醫退下,宣德帝仍是百思不得契機,在殿上背著手踱步。
「寧玉鳳,你說他是真病還是假病呢?」
寧玉鳳有些為難,沉吟片刻方道︰「臣不敢謬語,不過若要瞞過太醫,顯出高熱的病癥,對內力深厚的人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只需要提前個把時辰,將內力練至耗神虛月兌的狀態,便會產生高熱,這在修煉內心功法中,是一種需要警惕的走火入魔狀態。听說燕王殿下是會功夫的,能有此本事的話,皇上還需更加小心此人!」
宣德帝仍是不相信宋珩病得有這麼巧,寧願相信寧玉鳳這種說法,「提前個把時辰……」
他喃喃在口中念著,又踱步踱了一盞茶的功夫,一掌拍在龍案上,「朝中,必有此人同黨!否則,以他沒權沒勢的本事,又如何能將朕的心意看得這麼透?」
他這邊剛對宋珩起疑,那邊廂宋珩就稱病了,他剛派太醫過去,那邊他就高熱了!
若不是宮里有宋珩的人,他又怎麼能恰恰好應付過去?
寧玉鳳眉毛跳了一跳。
若還有同黨,這就麻煩了。
日暮時分,送走林太醫後,宋珩下床來沐浴更衣,整個人又恢復了正常。
他來到芝蘭閣花廳暖炕上坐下,面前一張棋盤,對面坐著個儒雅清雋的中年人,正是許繹。
靈芝早晨剛采了一甕覆在梅花上的新雪,在旁邊守著紅泥火爐,煮著姜棗桂花茶,香甜濃郁的桂花香將窗外的梅香都蓋了過去。
在那日宣德帝回去之後,燕王府便進入全力戒嚴的狀態,府中宗人府的人統統被控制起來,武林盟的精銳從秘道入府,和本身守在園子里的戲班子護衛會合,成為擋在燕王府四周的第一道屏障。
而在宋珩稱病告退哭臨之後,他與宣德帝之間的矛盾最後一層紗扯破,正式處于劍弩拔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