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究竟在誰那邊,城牆上的人們並沒有信心。但現在強敵在前,身後則是等著上城作戰的士兵,即使沒有信心,也必須假裝自己信心滿滿,並對此深信不疑。城牆上一時間喧鬧起來。弓弩手低伏著身子退後,步兵們低伏著身子前進。
「這些混蛋過去可沒那麼厲害!」索蘭特蹲在城垛後邊,耳中听著頭頂上呼嘯的破空聲,朝地上啐了一口,「就算那時候弓箭手更多,它們也只是忙著往前沖鋒!」
艾麗莎靜靜地听著,調整自己的呼吸。
「如果那些獸人全都是弓箭手的話,我們就該直接撤退了。」維克多揉著自己的左臂,「完全沒辦法對抗。」
「也不一定。全是弓箭手的話,我們倒是能夠堅守,守到附近的騎士團支援過來就行……」索蘭特吐了口氣,「別想太多了,先活下來吧。」
艾麗莎依舊沉默。
城牆下響起刀斧劈砸在木頭上的聲音,紛紛亂亂,每一聲都砸在人們的心頭。那些產自無盡森林的原木雖說高大,但靠上了城牆之後,卻也沒有抵上城頭。只有兩邊了望塔上的士兵能看得分明,那些圓滾滾的木頭距離城頭還有不到一人高的距離。這點距離使得城頭的士兵無法將這些擔當長梯的木頭推倒,卻無法阻止獸人攀上城牆。
現在,獸人們在敲鑿階梯。過一會兒,它們就會源源不斷地從城頭冒出來,留下自己的尸體,並制造更多的尸體。
「我不知道你們是為了什麼站在這里。」艾麗莎突然說話了,「索蘭特說是為了他家族的榮耀,維克多說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家園。或許吧。」
兩個人看著她,有些奇怪。
這不是知道麼?
「你們見過獸潮入侵到內陸的情形嗎?」艾麗莎回頭,換了個話題。
「我只听說過。」維克多說,「可以想象。」
「我見過幾次獸人破開艾諾鎮的情形,但沒留在原地。小時候是我父親帶著我,後來是自己跑。長官下達撤退的命令,就是一場賽跑的開始。」索蘭特回答,「但艾諾鎮這里總是會被隨後而來的軍隊給堵回去。最後不過是尸橫遍野而已,沒什麼新鮮的。」
艾麗莎懷抱著自己的長戟,抬頭看著頭頂飛過的箭矢︰「我相信自己會戰斗到最後一刻,但我並不敢確信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後。能有人知道一些我的事情,就當作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證據吧。即使回歸女神的懷抱,我也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痕跡。」
索蘭特和維克多對視一眼,然後認真地看著艾麗莎。
「勃蘭登公國很少會有獸潮的怪物入侵,即使偶爾有,也不會突入公國的深處。但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有一群獸人殺到了我的家鄉。」艾麗莎長嘆一聲,並不看索蘭特與維克多,自顧自說著,「沒有警報,也沒有戰斗的聲音。誰也不知道這些獸人是怎麼過來的。那個時候我正和約克在城外的一顆孤零零的大樹下玩耍,不遠處是一片森林。那些獸人就從林子里走出來。五只,每一只都披著閃著光的鎧甲。」
劈砸木料的聲音漸漸近了,箭矢破空的聲音依舊不絕。但這三人不以為意。
「約克的眼楮很尖,我們立刻就爬上了樹,躲在樹葉里。我當時很害怕,約克卻很勇敢。他讓我不要說話,然後偷偷地從樹葉里偷看那些怪物。」艾麗莎說,「然後他告訴我,那些怪物發現我們了,並且在朝這棵樹而來。」
兩人听得有些入神。維克多想起艾麗莎曾經說過的事情,心中一沉。
「‘相信自己。’他說,‘我們不會有事的。’」艾麗莎緊緊握住長戟,「我們當時在的地方離城牆並不遠,而且我們已經听見城牆上的呼喊。」
劈砸木料的聲音越發近了,而攻城塔輪軸發出的吱呀聲也開始清晰起來。
「長話短說吧。」艾麗莎偷眼向外望了一眼,「那些獸人確實發現了我們,並且圍住了我們在的那棵樹。有一只獸人咬住了自己的短斧,準備爬上來。這時候約克對我說︰‘等你長大了就為我復仇吧。’然後,他就跳了下去。」
「約克一直是城里跑的最快的孩子,有時候連大人都能跑贏。我的父親曾經說,等他長大了,或許會比一匹小馬跑得都快。」艾麗莎的手顫抖起來,「那天他真的跑得很快,比平時還快,跑在草地上就像是跑在平地上一樣。但他最後還是被抓住了。先是一柄旋轉著的斧頭,然後就是五頭嗜血的禽獸。我就在樹上,看著它們將約克撕成一塊一塊,然後放進嘴巴里大嚼……我一直在想,如果重新來一次,我會不會跳下去,跟他一起去死?我會不會自己跑下去,換作他來繼續活著?」
「他是誰家的孩子?」索蘭特問道。
「我父親的下屬。」艾麗莎回答,抬頭看著索蘭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父親有整整半年都在跟我說這個道理。」
「但看來你還是沒有徹底接受。」索蘭特嚴肅道,「即使是從最溫情的角度去看,他也絕對無法活下來。你死,他也必死無疑,甚至于他的父親都會受到牽連。」
「是啊,是啊,我知道。」艾麗莎嘆道,「我明白,我理解,我清楚……呼,跟你們說出來,心里倒是好受多了。」
「如果是我,我也會為難的。」維克多說,「所以,你是為了……復仇?」
「算是吧。」艾麗莎,「我來的時候,是這麼認為的。」
索蘭特听出了些什麼︰「那現在呢?」
「現在?」艾麗莎探頭望了眼外邊,「現在,準備作戰吧。」
吱呀聲已經停了下來,劈砸木頭的聲音還在響著,就仿佛近在耳邊。
「準備作戰!」了望塔上傳來喊聲,但卻沒有人影,「獸人要登城了!」
維克多的位置更加靠後。此時他蹲著身子,長弓橫在身前,長箭搭在上邊,慢慢張開︰「小心它們的……搭板。」
話音剛落,數聲巨響從邊上傳來,碎石迸裂,塵土飛揚。維克多就在此時起身松弦,將兩個露在面前的獸人串在了一起。
四根並排的巨木砸在三人邊上的城頭,構成一個斜坡——那斜坡甚至是向著城牆斜的。獸人猙獰的面龐清清楚楚地呈現在這附近每一個人的眼前。
「上吧!」索蘭特探手在腦後一模,將自己的頭盔取過,套在頭上,「把它們堵在這里!」
血肉之軀,開始構築新的城牆。
許久不曾發言的弓弩手終于重新找到了機會。一輪密集的箭矢射向攻城塔上無遮無攔的獸人,將前排的獸人直接射成了刺蝟。即便沒有命中要害,也是失去了所有的戰斗力,倒地不起。之後箭矢連綿不絕,竟是將那些準備沖鋒的獸人戰士給壓了下去。
但城牆上的人們並沒有高興太久。被弓弦聲掩蓋的劈砸木料的聲音突然停了。僅僅是三個呼吸的時間時候,便有靠著城牆的士兵看見頭頂上的城垛上出現了獸人的身影。
箭矢亂了。一些射手開始對付距離自己更近的敵人,另一些則被那些獸人投擲出來的武器給取了性命。維克多的箭已經精確而穩定,絲毫不為身旁的混亂所動,但僅僅他一個人已經無法阻止越來越多的獸人踩著同伴的尸體向城牆進發。一些獸人在半途便高高躍起,然後散落在這一片區域的人群中間,惹起一陣陣的驚呼和混亂。維克多點殺著所有可能威脅自己的敵人,但終于跟不上這些怪物沖鋒的速度。
「小心!」艾麗莎向天空一挺長戟,刺入獸人的身體,然後用力一甩,將那具還在掙扎的軀體直接甩過了城牆,消失在兩人視線之中。
維克多抬手一箭,射透了另一只撲向艾麗莎方向的獸人的胸膛︰「謝謝。」
他現在知道為什麼聖戰的時候會有那麼多人響應號召了。比起在這里的戰斗,杰魯斯蘭城下真是仿佛游戲一般。那時候至少還有人能注意到他箭法不多。現在?現在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存奮戰。
整條城牆都開始冒出獸人了。有些迅速被守住城牆的好手給弄了下去,但至少有一半的地方都開始了纏斗。整個城牆充滿了吶喊與嘶吼,慘叫與悲鳴。床弩已經沒人料理了,弩炮手們也已經拿起了武器。城下的人越聚越多,然後慢慢向上挪著,無視那些被拋下來的各種尸體。除了兩座了望塔,整段城牆再沒有安寧的地方。
索蘭特的鎧甲已經為他擋下了八次足以要了他性命的攻擊,索蘭特的劍則輕松地收割了十數條獸人的性命。現在他的頭盔已經染滿了鮮血,視線也滿是血色。
他死死地堵住了攻城塔通向城牆的道路,但這似乎毫無意義——獸人們漸漸放棄了正面突破,而是將自己皮糙肉厚的身體當作了投石,一個個跳上城牆,面目猙獰。
血流成河,連城牆都漸漸被尸體墊高了。
這卻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怪物!怪物!」了望塔上傳來變了調的喊聲,隱隱帶著哭腔,「怪物撲過來了!那些野獸!魔化的野獸!」
這是只有他們才能看見的恐怖景象,卻也是幾乎所有人都曾經目睹過的壯觀。
——如同潮水一般從森林中涌出來的魔化野獸,將整個地面都換了顏色。
在過去,這樣的場景只是獸潮爆發的警訊;在今天,這是最深沉的恐怖。
但城牆上的人們依舊奮戰,絲毫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有所動搖。他們無法動搖,他們無法後退。這倒是與平時一樣——戰斗,或者死亡。
這大約是唯一沒有改變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