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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歌仙(十五)

林黛玉寫《歌仙》,正遇到了瓶頸,輾轉數日,不得其解。

她的心靈里,一時閃過了劉三姐杜鵑花一樣的面容,一時閃過了劉四弟愁苦發黃的面孔,一時又化作了蜂群似嗡嗡嗡的可怕的眾多的喊聲「交租呵!」、「交租呵!」

一邊又是趙大人正氣凜然的面容。一邊又是滿目的瘡痍,垂死的瘦得只有肋骨的人。

一面是明鏡高懸,一面是血肉模糊。

趙大人、歸縣令,這些清官貪官的臉,都漸漸化作了同一片烏雲,鋪天蓋地地壓在了天地之間。

齊家兄弟、許家、章家,這些或大或小的地主的臉,都匯作了響徹天地的凶風。

林黛玉閉上美麗的眼楮,丟下筆。

她極力想維護心中最後一點對王朝的尊重,想挽留最後一點對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個富麗堂皇的世界的認可,試圖為養育自己長大的地租制度,做最後一點的自我辯解。

但一路走來,所有的,都在否定過去的那個世界。

萬種難與人說的苦悶,都凝結在了心頭。

季家的小姐,又來邀請她去花園里彈琴說詩,賞花蕩秋千了。

「小姐們說,新進了一款胭脂,小指甲那樣的一點點,就要價值幾十兩銀子。還請林姑娘務必賞光。」

林黛玉沒有回答,最後還是拒絕了。

她在滿腔的煩悶中,不想看到她們涂抹著脂粉的臉,隱蔽地談論著未來夫婿的家里,有多少個不老實的通房時的哀婉,也不想看到她們溫柔的假面,和溫柔的罰一個九歲小女孩時的理所當然。

哀婉和理所當然,匯聚于一身時,就比洪水猛獸都還要可怕。

她害怕。

盡管——她曾經也是這些人里稍微特殊點的一個。

而今唯一能稍解苦悶的,就是叔叔帶來的那些西洋的「大逆不道」,「無父無君」的書籍。她慢慢翻開,又凝神再讀。

讀到拼盡性命高呼「人、人、人!」的犧牲者時,少女垂下了眼簾。

她想起了那天林若山的那些朋友們。

那天,她正坐在屋里想著心事,忽地有婆子來叫她︰「林姑娘,林大爺叫您過去。」

林若山要向自己的佷女介紹幾位好朋友。

林若山的幾個朋友,都是行商的。他一向廣交三教九流,對什麼人,都沒有多少偏見。

林家人也都知道這一點。因此,當林若山向她引見自己的這幾位好朋友的時候,黛玉並沒有感到驚奇。甚至覺得這些人風采都很出眾,不像她印象里的商人。

直到引她來的婆子嘀咕「哪里有叫佷女隨隨便便去見外男的叔叔」,又用鄙夷的眼光掃視她。

她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忘了那一套「男女大防」了。

直到林若山那些風度翩翩的朋友一一和她打過招呼,態度輕松隨意,就像是對家里直系的男孩子那樣的溫和可親。她才想到自己為什麼會有點「多忘」︰大約是不必用到這一套的地方待多了,不會用這一套的人見多了,她也就慢慢忘了這一套了。

不過,還是「多忘」要令她更舒服。

叔叔的朋友,也是不用這套的人,也令她心里更舒服了一些。

「怎麼?你們的生意不好嗎?」林若山問道。

一個留著長胡子,露出的眼楮卻又圓又大,顯得很年輕的人,答道︰「怎麼好?哼,怎麼能好!一向是這樣,一直是這樣。都是強盜!」

另一個面色蒼白,頗有點弱柳扶風的美男子,則嘆道︰「若山,你看今天,阿申就沒來。他因為拒絕交地租,給一個來砸工廠的紈褲打傷了,在家里養傷。」

其中最年長的那一個,則是說︰「唉,上面爭成了烏眼雞。下面還要交錢,給他們爭。到頭來,都是兩面倒霉。我家的那個孩子,不懂事,穿了一身鮮亮的衣服,叫江小侯爺瞧見,給收拾了一頓。便又勒令我家多多進貢。」

林黛玉最近因事縈繞心頭,听到地租二字,就覺刺耳,不自覺蹙眉︰叔叔的這些朋友,都是行商的,哪里要交什麼地租?

越听心里越是疑惑。

林若山早就注意到了黛玉的疑惑,到她的疑惑都快溢出來了,才含笑對自己的朋友們說︰「忘了跟大伙交待,小佷黛玉曾寫過些話本子、小說,大約諸位也看過一兩本。」

當听到眼前這位少女,就是《烈女祠》的作者林瀟.湘的時候,其中留著長胡子,眼楮卻很圓很大的那個人,激動地直接站起來了︰「了不得!如此奇書的作者,原是這樣一個年輕有為的奇女子!」

那位面色蒼白的美男子,也含笑道︰「不才也久聞瀟/湘君子之名。家中妻室,對《楊柳樹》可謂愛不釋手。」

眾人一一都表驚奇欽佩。

從來沒有被這麼多算是長輩的人,在這方面做過如此肯定。少女的臉上頓時飛起紅暈。

林若山道︰「不過,黛玉最近遇到了一點瓶頸。」

林若山慢慢地借由這個話頭,把黛玉引入到了眾人的話題當中。話頭開始無意中偏向了「地租」。

交談了一會,漸漸地,黛玉知道了一些令她十分驚異的情況。

那個雖然留著長胡子,眼楮卻又大又圓的,叫做陳與道。

他曾經和林若山一起,揚帆出海,還在海外,有過產業。歸來之後,購買了一批西洋的機樞,要從原料開始,做「萬家織布」的買賣。

只是這買賣要做大,就要有足夠的土地。

陳與道早年出海,是變賣盡了家中的田地。這次回來,他四處去求購田地,一種棉花,二做織布廠的場地。

不意良田大多屬土豪劣紳所有。而這些土豪劣紳大多與當地官府息息相關。他好不容易花大價錢買了幾塊地,生意剛剛有了起色,官府就找上門來,說他沒有在田冊上登記,是「謀奪士子良民田地,侵佔良田,使百里種棉花,荒廢農耕」。

不得以,陳與道只得花費了大量的錢財,去賄賂官家。但官家每年仍以「荒廢農耕」的名義,時不時上門打秋風。

陳與道為商,本就是低人一等,罪名簡直是隨便人捏造的。因此不得不常年人為地虧本。

而沒有來的那個,叫阿申。阿申和陳與道情況差不多。只是他的廠子的機樞,更是西洋的發達機樞,但卻要依賴水利發動。因此只能找那些沿河的土地。

偏偏那些沿河的大片土地,因往來便利,大都是屬于豪門貴府或土豪鄉賢所有。阿申買不起,也和他們硬踫硬踫不起,只能想辦法去奉上大筆錢財去租。

那些人,胃口也特別地大。他們什麼事都不干,只憑這土地的地租,就能吃掉阿申辛辛苦苦生產好幾個月的利潤。

阿申為此苦恨不已,咒罵這些吃地租的大地主都是「寄生蟲」,「沒卵蛋的王八羔子」。為了保住利潤,不久前,他抗交了廠子的地租,因此被一個紈褲帶著一批打手打得鼻青臉腫,還被砸了昂貴的西洋機樞。至今還躺在家里緩不過勁。

而最年長的那個,出身倒不俗。他本是當朝一個豪族的庶子,因家里長兄讀書,他就被安排去行商。

他在南方,接觸了與海外頗多聯系的阿申等人,也受其影響,慢慢做起海商生意。

只是像他這樣的,本來就是宗族、豪族的附庸。上面獅子大開口,要這要那,去給長兄鋪墊門路,甚至打通宮門,參與真龍的內戰。他也不得不從。因此也是日漸難過。越發地痛恨所謂的宗族、所謂的父慈子孝、所謂的倫理道德。

還有做生意積累了一大筆錢,卻不敢花銷的。

諸如種種。最後,那個臉色蒼白的美男子,叫做黎玉郎的,嘆道︰「自秦以來,乃有此天下。而今,我等卻只恨此等天下長存!」

陳與道哼了一聲,冷笑道︰「如今時日坎坷。民間民生流離,上頭老皇帝形如朽木,下面幾個烏眼雞似的。我倒希望那老皇帝死的快些!我楚七哥哥」

「從義!」黎玉郎喝了一聲,以眼神止住了他的發言,慢慢搖了搖頭。眼光看黛玉。

只見黛玉先是很震驚,卻對他們的這一番話,並沒有什麼厭惡恐懼之情,反而隱隱有欣然贊同之色。

陳與道撥開黎玉郎的手,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那些什麼地租、什麼狗屁皇帝、狗屁宗族,本來就該都死干淨!何況這位黛玉小友是《楊柳樹》、《烈女祠》的作者,我等這一番肺腑之言,當不至于嚇到她。」

又說了一會話,幾位朋友才逐漸散去了。

林若山待人走光,才問黛玉︰「如何?」

黛玉嘆道︰「受益匪淺。我從前,對商人的看法,也是受了儒門約束,太狹隘了。」

林若山笑道︰「你結合自己的《歌仙》,再想想。」

此後,林黛玉便苦苦思索。

至今日,才終于有了頭緒。

她終于定下心來,提起了自己的武器——自己的那桿子筆,寫下了《歌仙》的內藏的另一半序言︰論天下之大惡者,無出于地租之外也。

無論是劉四弟他們,還是阿申他們,面對的,其實不是一個、兩個的章家、齊家、趙大人。而是這綿延千年、養活了無數趙大人、齊家、章家、許家的東西。

少女林黛玉凝神看著自己的筆,知道這一筆下去,從此與人間,兩決絕。

不過,她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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