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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大人當官,已經十五年了。是半個老油條了。

不過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他上次因為一個沒有及時送禮,得罪了上峰,被從富庶的江浙一帶,就被一路貶到了廣西桂林永福縣這樣一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當縣令。

一路上,連小妾都沒來得及帶上。

他坐在略嫌破舊的縣衙里唉聲嘆氣,模著自己長長的胡子、圓滾滾的肚子,臉上油膩膩的脂肪里,放佛都浸滿了憂愁。

跟了歸大人很久的一個老管家,看到這里,就明白了歸大人的憂愁,趕緊勸歸大人︰「大人,您不要憂心。這世上,只有榨不出油水的芝麻,沒有榨不出油水的百姓。」

歸大人兩眼淚汪汪,一聲長嘆,伸了伸肥脖子望了望縣衙外破敗的街道,地上厚厚的塵土,為自己將要花費的苦心孤詣而感到更絕望了︰「啊,這樣厚的黃土,我得刨多久,天才能高幾尺?」

幸好,當地的一位師爺就找上門來了。

「大人,我姓許。」師爺生得斯斯文文地,就是太瘦。

「哦,許賢弟。」歸大人撫著胡子,趕緊站起來,向這個本地師爺客套。

「听聞大人初來賤地,許大員外和章大員外,都托我向您來問好,請大人務必賞光去許府、章府一聚,兩位員外都早已備下了酒宴,說要替您接風洗塵呢。」

「這——」歸大人不大好意思,說︰「下官初來貴地,噯,不怕賢弟笑話,滿身風塵,一箱黃土的,只怕拜訪都失了禮節。怎好麻煩當地的鄉老呢?」

說著,歸大人已經開始苦惱,到底要先去哪一家吃酒才好咧?這搞不好是要站他在當地選隊伍站啊。

「不要緊,不要緊。」許師爺明顯是早就打听清楚了這位歸大人,連忙在他耳邊提點,說︰「大人與在下,日後乃是同僚,說一句大人不愛听的,章員外、許員外,都是讀書人,讀書人相見嘛,只要有一腔誠心就是。」

說著,許大人悄悄比了個「章」字。

歸大人忙握住許師爺的手︰「賢弟說得是,說得是啊!」

這天,一個彎腰駝背的壯家老漁民,在河邊打漁。忽然來了一個挎刀的男子,身後跟著一個衙役。

「喂,老東西。你在河上打漁,交了魚稅沒有啊?還有撒網捐費,交了沒?」

老漁民一看,是章家的人,還有衙門的人,老漁民連忙賠笑︰「大人,這里是條沒人管的野河,連魚苗苗也不多,逮不到幾條魚。老家伙我去城里賣魚,也沒有听說多了撒網稅吶?」

衙役冷笑道︰「從前沒有,那是從前的法。歸大人來了,那就有了。」

章家的家丁幫腔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哪里來的什麼野河不野河的?你就是在深山里砍柴,那砍的也是朝廷的柴。官家的捐稅,也是要交的。」

老漁民沒奈何,從破了一個大洞的上衣里掏了半天,掏出來幾枚銅板。

章家打手一掂量,喝道︰「老東西,你糊弄誰呢!」說著,就要去那個魚簍子。里面躺了幾尾鮮魚。

最後連魚簍子和漁網,都一塊給搶在手里收走了。

老漁民絕望地坐在那條破船上時,遠遠地,一陣山歌傳來,他搖搖听到有人唱︰「劈開荒山造茶林,分開荒地種五谷,我流血汗來我吃飯——」

山歌聲綿長而清亮,遠遠在水面蕩來,曲調優美到飛鳥聞之也盤旋。

山歌是下里巴人們獨有的語言。

老漁民痛苦之余,也難免眼前一亮,帶著痛苦和唱道︰「天上有鴉要歸巢,水里有龜要回穴,老漢打漁血汗飯。血汗飯,喂烏龜。為什麼永福來了大烏龜?為什麼烏龜背長穿腸草?」

一陣破水聲,漸漸地,一葉小舟出現在了他面前。舟頭的女子年紀大約十七、八歲,還是未婚打扮,身上穿著帶補丁的壯家農人衣裳,生得雖然美麗如杜鵑,遠遠看著,就有一種俏皮不馴,灑然不羈的靈氣。

她身後,舟尾撐船的,則是一位雖然衣衫同樣樸素,臉上髒兮兮的的少女,看不出太多相貌。不過依舊望之如霧中奇花,頗類仙人。

老漁民見了她們倆個,眼前一亮,舟頭壯家衣衫的女子把小舟一撐,停在了破漁船跟前,問道︰「老人家,我是外地來的砍柴人,和妹妹沿著灕江,一路順水而下砍柴采藥謀生,到了永福境內,都听見你們唱什麼‘大烏龜’、‘斷腸草’。這斷腸草,我曉得,罵的是章家那些虎狼心毒,他們的勢力,都到了永福縣了。那‘大烏龜’,又是個什麼人?」

老漢苦笑道︰「噯,小姑娘,看來你們是外地人。永福縣來了一位新縣令,姓歸。大伙都罵他做‘龜大人’。可不就是大烏龜?」

「那烏龜背長斷腸草,怎麼說?」

老漢嘆道︰「小姑娘,看你生得聰明樣子。烏龜背長(章)斷腸草。你難道不懂?自古衙門向錢開。」

說著,老漢講了自己的遭遇。

剛剛遠遠地,她們其實也看到了那一幕。

那舟上的女子頓時懂了。恐怕自從永福縣里來了歸大人,和章家勾搭成奸,章家的勢力影響更大了,擴大到了永福縣。

看老漢孤零零坐在漁船上,對著破船掉眼淚,舟上年紀更小一點的少女也開口了,聲如出谷黃鶯,勸道︰「老人家,你不要傷心了。我們這有幾把剛采下來的草藥。您拿去賣點錢吧。」

老漢推手不要︰「我一把年紀了,也有點打漁的本事。以後再做一張漁網,就是多費許多功夫而已。倒是你們兩個姑娘家家采藥不容易,我哪里能拿這藥?」

說著,老漢看她們兩個形容,拍了拍腦袋,忽然高興起來了,對那個年長一些的女子說︰「小姑娘,我從沒听過這麼敞亮好听的山歌,老漢打漁的時候,听外邊來的人說,咱們壯家的山歌手,到了永福來啦!看你的歲數,正好對得上。難道你你就是劉三姐?」

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那個年長的爽快地笑道︰「我就是劉三姐。實不相瞞,我因為不交租,又唱山歌諷刺財主,遭了一個財主的暗害,就順江漂流。這才到了永福來了。」

老漢很高興︰「臭財主害你,我們壯家山民都歡迎你!來來來,到我們村來!正好我老伴天天念叨著‘劉三姐’、‘傳歌’。說神仙,神仙就來,請三姐到我們那傳歌去!」

劉三姐想了一陣,就答應下來。

黛玉已經習慣了,也不攔她。

黛玉一開始也提心吊膽說要小心陌生人,又怕被人說她們兩個孤身女子如何。不過見了許多次都是這樣,她才終于習慣了︰廣西的風俗,因為各族雜居,又地處偏遠,風氣「邪僻」。和黛玉在京城,在江南,在外邊不一樣。

更何況還是廣西壯家底層,壯家尤其抱團。也沒有這麼多見不得人見得人的講究。

一路下來,她看見大凡是貧苦的壯家人聚居的地方,只要听見是劉三姐這位出名的壯家的山歌手來了,就興高采烈、好茶好飯的要請她傳歌。更沒人指著說她們兩個孤身女子如何如何的。

甚至還有別的族的,與別族混居的漢族的,都來請三姐去傳歌。

黛玉和三姐,是被逼逃租的。

黛玉自小嬌生慣養,認為自家收租是天經地義的。從沒想到過,有一天,她居然也要逃租了。

她們在荒山種茶樹、開茶林。好不容易等茶收獲了,因出去賣茶換取錢財,被章家的人瞧見了,一路悄悄跟著她們。

黃大姐離開的那天,劉三姐去找她,卻失蹤了,就是章家發現自家的荒山里有人竟然偷偷開闢了茶園,還蓋起了茅草屋住著。于是派人把三姐堵住,要她交租子。

三姐機靈,她本就是常年往來山中,閃身借山林地利跑了。要跑回去叫黛玉也跑。

卻不料章家派出的是兩路人馬。

一路去逮三姐,一路去她們蓋的那個茅草屋里捉黛玉。

幸而那個風雨大作的晚上,三姐及時回來了,拿了大葉子包了一個蜂巢就屋里一丟,又撒了燻人的藥,蜜蜂嗡嗡嗡,又是煙燻火燎,三姐在一片混亂里,拉了黛玉就跑。

趁著地利,正是風雨晦暗,又是晚上,入了山林,從山下的竹舟上了灕江。淒風苦雨里,才逃月兌了虎口。

就是這樣的機靈,三姐的背上還是給劃了一刀。

漁船在前邊帶路,她們劃著小舟跟在後面,黛玉問道︰「三姐,你的背還疼嗎?」

三姐笑道︰「沒事的。劃的不深。嗨,你一路都問了多少遍了!」

黛玉垂下眼,嘆道︰「我實在沒想到」

刀光混著血光。風雨混著山林的嗚咽聲。雷光閃過灕江的水光。

黛玉一生的驚心動魄,到了桂林,就見了兩回。

看黛玉還是悶悶不樂,三姐揚眉道︰」別想那些不高興的啦!想想有趣的!你瞧,‘小姑娘,看你們俊俏,干嘛砍柴種茶樹那麼辛苦呢?不如哎喲,哪里來的王八!’」

三姐手里一邊劃槳,一邊像模像樣地模仿那天順水追著她們的那個章家領頭人的話。

那時候,他們見色起意,說她們如果識相,交租也罷,交不出的,就姐妹倆都到章家去當通房丫頭。

三姐順手撿起一個舟上的東西就往那狗腿子的臉上砸︰「你叫你親媽去當通房丫頭罷!」

不料砸出去的,居然是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爬到舟上的大王八。

黛玉強笑了幾下,還是不樂,道︰「不知道黃大姐如何了。」

說到這里,三姐也僵了僵,心情低落起來︰「嗯。听說是當章家的女乃媽了。不知道到底怎麼樣。等我們到了永福縣,再去打听。」

黛玉應了。三姐又說︰「到時候也去打听你叔叔。」說著,她回頭笑道︰「阿妹,你喜歡不喜歡桂林?」

黛玉想了想,微微笑︰「喜歡。」

即使她在廣西,在桂林一路境遇坎坷,與親人失散,也還是喜歡這里的。

山光水色行灕江,患難結交奇朋友。

縱使苦多也是緣。

黛玉道︰「說起來,我也是第一回被人收地租,從前,一直覺得」

她話沒說完,地方已經到了。老漁民帶她們下船,前邊是一片村寨。

她們剛下舟走了幾步,忽然听到耳邊有人驚呼︰「三姐!」

三姐听到這一聲呼喊,也怔住了。半晌,一邊奔來一個青年人,滿眼是淚,臉上是皺紋,餓角是傷疤,面目發黃,看起來比三姐還要年長許多,卻叫道︰「姐姐!」

三姐眼里閃出淚光,卻扭頭就走,沒有理會這個青年。

老漁民在一幫模不著頭腦,問青年︰「六弟,你這是?」

青年說︰「這就是我姐姐啊!劉三姐!」

三姐這時,忽然站住了腳,回身厲喝道︰「你發狂!我哪里有你這樣的弟弟!」

黛玉也是一頭霧水。三姐卻拉起黛玉,頭也不回,說「走」,就往村子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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