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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快要中秋的時候,杭州邊住了一對叔佷。

叔叔帶著佷女。

叔佷兩個,叔叔清瘦。佷女病弱。穿著雖像是殷實人家,但一個丫頭小廝都沒有跟著。

他們據說是一路往浙南去。

到杭州的時候,佷女病了。

他們就在余杭租宅子住下,又請了婆子照顧佷女。

這一天,叔叔坐在床邊,模著佷女的頭發,問︰「黛玉,你後悔嗎?」

黛玉半睜著眼,看窗邊的桂花樹。

桂子的香味久久繚繞在屋里。

半晌,她說︰「我想念外祖母。」

「可是,我也不想叔叔死。」

她又閉上眼,眼里有淚水流下來︰「緣何不使永團孿?」

他們離京的時候,正是秋初。

黛玉對著賈府,三拜辭行。

那時候,這樁逸事已經京都遍傳。

賈家的表姑娘,林家的小姐,拋頭露面地跑出來,認了一個瘋乞丐做親叔叔。

也有人說,是賈家侵佔林家財產,聯合林家族人,要把大難生還的林家二老爺害死。

還有人信誓旦旦,說見到了林家那位小姐,說是具有稀世俊美。

這一回,林家小姐的名諱,算是不好了。

外頭議論紛紛的時候,賈府里,男男女女齊聚一堂,史老太君,生平頭一次,對自己的外孫女發了震怒︰「黛玉!你糊涂了!」

黛玉跪在地上,不斷咳嗽,但是始終說︰「外祖母,那就是我叔叔。」

老太君氣得流了淚︰「叫你娘知道,我對不起她!」

黛玉也流淚︰「祖母,那的確是我叔叔。」

看祖孫兩個相對流淚,旁邊人都連忙勸解。

鳳姐道︰「林妹妹,你想仔細了。你叔叔早就出海禍……去世了。恐怕只是長得像,來攀污的。」說著,命人捆出去林若山。

又命人捆渡兒︰「我家好心報恩,倒報出個禍害來!招人來審!自己不尊重,為什麼倒要教唆我們家金尊玉貴的清白女孩子!」

婆子往抿著嘴,一言不發的渡兒走去的時候,黛玉忽地站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因為過于憤怒,布上了紅暈。

她站在渡兒身前,伸開雙手,攔住了要捆人的婆子。

這個一向嬌弱的深閨女孩子,從不曾真正違逆長輩,即使再痛苦,也無非是流淚痛哭。

而這一回,她被過于洶涌的怒火所鼓動,也好像被昨天過于勇敢的舉動所鼓勵,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逆著從前學的孝道、禮教,哽咽著冷笑︰「要審?那就審我罷!我才是禍頭子!」

史老太君重重地拿拐杖捶了一下地,也半含痛苦地冷笑︰「好的很,審你?是不是拿到公堂去審!審我的乖孫女一個頂撞不孝的名聲,然後也拉去流放三千里?」

老太太說著,豪淘大哭。哭著哭著,還喘起來了。

黛玉終歸只有十二、三歲,素日是閨閣里的嬌女,受外祖母寵愛,見此,焦慮擔憂之下,月兌口而出,叫了一聲︰「外祖母……」

見她動搖,周邊的人忙都紛紛地勸。

還有人干脆出狠招,說黛玉這是中邪了,把黛玉拉下去,關幾天餓幾天去去邪,就好了。

沒說完就被鳳姐狠狠瞪了幾眼,示意老太太還在上頭呢。

這時候,林若山進來了。

沒有人攔。

在黛玉找到他的時候,攔也沒有意義了。

林若山站在那里,對史老太君還是對誰說︰「我都不要了。」

黛玉看到叔叔,鎮定了一點,她抬頭望著外祖母史老太君,望著王熙鳳,望著兩個舅舅,望著舅母,望著賈家所有到場的人,忍住眼淚,輕輕地,也說︰「我也都不要了。你們你們不要害怕。」

賈家的人一下子都住了手,住了口。場面凝固似地安靜下來。

不要什麼?害怕什麼?

賈家的人都很清楚。

僅剩的兩個林家人說,我們都不要了。你們別害怕。

可笑。一個孤女,一個瘋乞丐,他們賈家顯赫之家,誰怕他們?

可是,即使是看似最清高的賈政,也慢慢低下頭去了。

黛玉說完,那雙含淚的眼楮,就望著史老太君。

這個女孩子太聰明。聰明到心里和明鏡一樣。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曾經,她只是不在乎,因為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都在這里了。那自己的生生死死就看得淡了。何況是財物。

可是,她今天這是在懇求,懇求那些說愛她的人,放過她的叔叔。也放過她。

耳邊有嗡嗡聲響起來。有人在說他們瘋了。

史老太君閉了閉眼楮,半晌,極為疲憊地說︰「好了,他們瘋不瘋,難道我們不清楚?」

眾人又都安靜下來。鳳姐、王夫人、賈璉等人又勸老太太,說,黛玉年弱,林若山又是素性的浪子,看他這樣子,難道讓黛玉跟他走?自然是留在賈家,好好受教養。

即使今天他們說了「我都不要了」。可是萬一只是月兌身之計,都走了,出去之後就要找人托關系的謀劃呢?

所以,黛玉不能走。

即使是親叔叔,也不能耽誤佷女的教養嘛。

林若山被他們當著面侮辱,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听到這里,抬頭望向黛玉,問︰「你想留下嗎?」

黛玉望了一圈所有人的表情,沉默著低下頭。

她想留下。

她只是想救下叔叔。但是,她還是留念外祖母,留戀寶玉。

最後,上座,史老太君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像穿越時光的古老鐘聲︰「你們走吧。姓林的終歸是姓林。既然林家還有親叔叔在,那麼,久做客居人,也不是事。」

你不能。

今天你救下林若山之後,再待在賈家,處境只會一路糟下去。而我這個老太婆年老體弱,活不了多久,也護不了你多久了。

你們走吧。

史老太君雖然年老,畢竟還是老祖宗。一錘定音。

在賈家住了六年的黛玉,要和她的親叔叔走了。走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走出議事的廳堂的時候,寶玉正等在外面。他被賈政王夫人勒令不許進去。但是里面的事情,他都听到了。

他听鳳姐說過之後,為了不讓黛玉走,也是隱瞞的共犯。

但是為時已晚。

寶玉低低問︰「你真的要走嗎?」

「嗯。」

寶玉凝視著她,嘴角在笑,眼里淚珠如墜,慢慢說︰「那麼,從此後,寶玉就死了。」

黛玉猛地停住腳,看著他,忽地也流下淚來︰「嗯。」

從此後,天涯作別,你我異路。眼淚各自流盡。

離開的京都的時候,只听傳聞說,那個瘋乞丐,卻不是乞丐,的確是海難流落的林若山。他來接佷女。為感謝賈家六年的撫養,以大半家財相贈。

渡兒也要走了。她得罪賈家尤深。何況渡兒的未婚夫家,終于來接她了。

渡兒比黛玉叔佷走的還要早三天。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古道邊,黛玉叔佷去送渡兒。

車馬磷磷,終有一別。

黛玉忽然道︰「渡兒,你不是一直說我有副好嗓子嗎。」

渡兒長居市井,沒事就喜歡哼兩句。

但是黛玉一向自矜身份,一直覺得唱歌這些都是下九流,是不淑的。

渡兒點點頭。

黛玉彎著嘴角一笑,忽然開口,唱︰「送君千里行,天涯共明月」

這歌不僅僅是她們的離別歌。也是黛玉對賈家的離別歌。

歌調清越,慢慢地,歌聲里帶了哽咽。

這個一向清高矜持的閨閣小姐,含著眼淚的歌聲,卻伴著咕嚕嚕的車馬,一直飄過月光畔。

月兒彎彎照九州,人間幾多離別事。

此來吾友千里別,我亦將作千里行。

只願此去,天涯共明月,他鄉似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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