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京城,又熱又悶,半城濃綠,一片蟬聲。
人們開始懶夏。漸漸地,但凡是有陰涼的場所,都開始流傳起新的說書詞。
晚上,搖著蒲扇的勾欄里,戲班子演出的劇目,也日見新奇。
其中最受人們歡迎的,大概是一出叫做《閨閣秀》的折子。
《閨閣秀》原來的文本,叫做《金龜夢》。是從不知系哪個文人手里流出來的半部小說,寫的是三家公侯之府,三代女子的事。
每代主寫一對人,副寫數人。
書坊里剛出到第一出,寫到其中第一代人,尹家的大女兒,與國公之長子,一對才子才女,品貌相當,一見鐘情,卻三番波折,方嫁入侯府,夫妻恩愛,成功誕下二子。
雖然貌似才子佳人的俗套,但又不像時下最流行的書生小姐雲雲俗套失真,難得人物眾多而活色生香,又字里行間情真意切,文采月兌俗,更難得人情世故往來貼近現實。故而廣為時下文人熱捧,稱其「文章天然,清麗無匹」。
還有公子紈褲說,一見其中寫書中書香門第、侯門公府的生活,就「心生親切」。
村漢還時常幻想皇帝的日子呢,遂《金龜夢》越發洛陽紙貴。說書的、戲班子都演出起來。
茶樓上,賈璉興沖沖看了一出《閨閣秀》里尹小姐三試求親人的折子,深覺不足,還想回家叫家里的戲班子再唱一出。
誰料進了榮國府自己房中,就見鳳姐似笑非笑,正坐在榻上,一邊假意數落平兒,一邊倪進來的他︰「好歹是有臉的人,要好的,說一聲,我難道不給你?你也值得耗子偷爛米,什麼髒的臭的,都往家里扒?」
平兒在背後沖他搖手。
賈璉一見鳳姐指桑罵槐,又見平兒搖手,就知道前兒他和哪個小廝媳婦的事恐怕壞了,連忙賠笑,又裝喝罵平兒︰「小娼婦,你壞了什麼事,看把你女乃女乃氣的!還不跪下!」
鳳姐冷笑,從榻上忽地站起,道︰「她是個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你不是個東西,我倒知道。」
賈璉少不得做低伏小,一陣賠笑。
平兒又乞罪,又勸鳳姐小心氣壞了身子。鳳姐仍是發作了一陣性子,只是沒有確實的證據,才罷了。冷颼颼地出去喝婆子罵下人,理家務去了。
賈璉等鳳姐出去,才敢向平兒打听。
平兒嘆道︰「你從此可收一收罷。女乃女乃今日不知哪里听到一個yin/婦妖娃在炫耀和府里爺們的丑事,雖沒有名姓,听形容就像是你。女乃女乃起了大火,命人把那不尊重的yin/婦打一頓攆出了府去,回來就翻箱倒櫃要搜個‘鐵證如山’。幸好沒有,否則就不是‘東西’不‘東西’了,非教你吃個大趔嗆不可。」
賈璉听了,嚇得一哆嗦,罵罵咧咧︰「八字還沒一撇,就疑我?這是娶了個活閻王回來!」
平兒正色勸道︰「爺平日里若尊重一些,女乃女乃豈會平白疑你?別說女乃女乃,就是我,也放不下心。」
賈璉氣道︰「好好好,就你們兩個有道理,我就是壞東西。別叫我逮著錯處,早晚打死了你們才清靜。」說著他舉手就要作打的樣子,平兒一皺臉,趕忙跑出去。
剛跑到外頭,鳳姐又過來了,先是看了跑出來的平兒一眼,隔著窗子對賈璉假笑︰「你拉著平兒倒是說起悄悄話來,我听不得?」
平兒賭氣說︰「我才為女乃女乃勸他幾句,就舉手說要打死我。我掙命跑出來,女乃女乃又要醋死我。左右是個死,我死的遠一點倒干淨。」說著也不和鳳姐說什麼,就踏踏跑遠了。
看平兒走遠了,鳳姐冷眼走進來,道︰「我有話和你商量。」
賈璉連忙笑道︰「我听著。」
鳳姐就說了,原來外邊前端日子流行起一個話本子,編了出戲,說是清新月兌俗。貴府公門爭相上演,女眷大都愛看。听說即便是外頭的名士雅客,也都格外贊其不俗。
「老祖宗一向愛看新戲,听說這麼一出叫什麼夢的,就找我來安排。我卻不識字,也不知道個究竟。你經常在外行走,看到底怎麼樣?」
賈璉听了,就叫鳳姐說了個大概。他一听,一喜,忙笑道︰「你如果問我別的,我不知道。問這出,是問對了人——我剛听完這出戲回來。交給我就是了。」
鳳姐何等人也,看賈璉笑眉笑眼,急著要辦差的樣子,早已料盡他的心思。剛剛平息一點的火氣又起來了,便冷笑道︰「你可別給老祖宗辦差,倒辦出風流公案來。到時候我不問你,老祖宗問你!」
賈璉剛想著借這出戲,找幾個像《金龜夢》話本里寫的那樣俊俏的戲子來耍耍,最好找那些名聞京都的風流多情人。听鳳姐這句話,就萎靡了一半,強笑著出去了。這才找了些正經的戲班子。
這年夏天,賈府,便多了一出戲,叫做《閨閣秀》。
賈府的公子小姐們,私下也多了輪談資。其中難免偷偷有人買了原本的《金龜夢》一賞。
寶玉就對襲人私下道︰「可見這出戲的好了。老太太看戲的時候,直掉眼淚,說看戲里人,竟然一時想起了老姊妹,一時又像是想起了幾個去世的姑媽。」
襲人道︰「可別把話在林姑娘跟前說,惹了她傷心。」
正巧此時黛玉卻半真半假,推說身體不爽,沒有來看戲。寶玉就笑嘻嘻地,沒有答話︰
他和黛玉兩個,卻是早就看過了原本的《金龜夢》文本。
黛玉雖沒有去看戲,但對這出戲的內容,早就爛熟于心。
她翻閱著寶玉送來的《金龜夢》,一時心情復雜。卻听外面嘻嘻笑笑的聲音,原來是眾姊妹看罷戲,見黛玉沒有去,在寶玉提議下,想給她解悶,便往這里來了。
黛玉忙藏罷了《金龜夢》,就听見眾姊妹談起戲文里的人物,聲音慢慢近了。
湘雲說︰「這戲中尹家小姐,這樣英豪闊達的才女,和那個國公府的溫柔方正的李公子,我看倒不般配。還是嫁了那個疏狂的虞子才,才是一樁‘才子才女姻緣天定’的美妙姻緣。」
迎春難得反駁道︰「李公子也是好人。」
寶玉道︰「不管如何,尹小姐喜歡誰,誰才是合適。否則,憑虞子才再好,李公子再妙,若不是尹小姐中意的,也不過是父母之命罷了,忒沒趣。萬幸尹小姐父母最後指的李公子,倒恰好是尹小姐心頭上的那一個。」
一時眾人都不答。探春卻怪寶玉︰「什麼‘中意’、‘心頭’的,又是渾話。仔細給老爺听到。」
黛玉听了卻抿唇一笑,想寶玉這幾句話,說的得她心意。
年紀最幼小的惜春卻道︰「你們都看錯了地方。李公子、虞子才等人,都不過是色相迷障。嫁進府後怕才是重點︰尹小姐恐怕不好了。下午還有一出,不信就再看過罷。」
寶玉听到惜春這樣說,嘆了一聲。他是知道後面發展的,因此有些索然,只說道︰「四妹妹看的細。」
正說著,已見眾人進來了。探問了一陣黛玉,看她好好的,也就你說我說地又說笑起來。
只是以往黛玉往往不耐煩听她們聊天太久,這次,听她們評論戲里人物,卻津津有味,還無緣無故听得微微笑起來。
待眾人走光了,寶玉才留下來,同黛玉說話,附給她一疊文章。
原來黛玉那天好像突然對《金龜夢》得了大趣味,忽地催寶玉去問問坊間如何評論此書。
既然是黛玉的趣味,寶玉自然無有不應。雖然年紀還不大,他也到底是個男子,進出探問,總比黛玉方便。
只是得了一疊評論後,黛玉又不要外頭那些男人的臭筆墨,他就只得找懂筆墨的女子抄了一遍,才罷了。
看著看著,黛玉好像入了神。
寶玉笑道︰「幸好我托人買的早。此後,可真真是京城紙貴了。書坊著人印書都來不及呢。我看滿京,從市井文人,到公侯府邸,大凡是讀點書的人,都要爭看‘金龜’。就是不識字的,還喜歡看戲呢。」
黛玉听了,只抿著嘴笑。
寶玉湊過頭,和她一起看評論。
這個說︰《金龜》一出,此前所有‘才子佳人’,自此失色。
那個說︰文也燻然,情也痴然,千古文章也。
還有的偏激的說︰看到這等佳作,從前誆八股混飯吃的文章,早就該丟了。
當然,也有人批此文不過是小說之流,怎能與大道並提之。
這些都是溢美之詞。但是也有說到真正的點上的︰勝在真實。情真事真。
當今才子佳人之流,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流俗之極。
這篇里棒打鴛鴦的老太君會說什麼話,那篇里的老爺棒打鴛鴦的時候,說的話就分毫不差。
這篇的樵夫居然滿口知乎者也,那篇的樵夫就「子在川上曰」。
情節也無非是「私定終身後花園,才子落魄中狀元」。
除去為了潤筆費的原因外,要說其中有什麼作文章者的真情實意?倒也有︰潦倒書生滿懷臆想,想要憑空掉個侯府千金,金閨美嬌娘,好從此富貴美色雙收的垂涎之情,那是力透紙背。
其中能稍微寫出點人間真情來的,不生搬硬套的,都早已被奉為了一流。
《金龜夢》里的人物卻是活的。
從小丫鬟、小廝、轎夫,到管家、小姐、姨娘,老爺,夫人等。雖人物眾多,但大凡是出現的人物,必然是活靈活現的。
比如其中作為三家第一代主線的三個人。
雖然才華橫溢,明明也最擅長作八股,卻厭惡科舉,以至于一看八股文章,就頭痛欲裂,因此不得不蒙眼楮上考場,結果被誤認為瞎子的虞子才。
溫柔端正,身為長子,卻最擅戲謔,時常端著正經臉,變著法戲弄家人的國公長子李旻。
雖然溫柔敦厚,管家一流,實則卻暗藏傲氣,才氣逼人,三試求親人的尹家小姐。
其他副寫人物,也是精彩。不知多少人見了這些人物,拍案叫絕的。
更兼人物既活,人物行事且真。
大字不識的小廝不會滿口知乎者也,千金小姐更不會半夜只一個丫鬟陪著出去會男人,
當官的老爺也不會日日閑得只會盯著女兒。
富貴之家的用度,也都不錯侃。
連棒打鴛鴦的話,書里不同的人說出來,都一眼叫你知道是哪個人會說的。而覺得他(她)這種脾氣性格,也的確只會說這樣的話。
除卻人物故事,更兼行文間,詞簡神豐,意氣逼人。絕不學時人堆砌。
有人品位《金龜夢》用詞,雖然半文不白,但許多行文處,該用這個詞,就絕不會用那個詞。該用三個字,就絕不會多出一個累贅的字。
何況較真處事物歷歷在目,散漫處格調風流。哪里該用何種風格,竟然一處不錯。
有人便說作者頗得賈島「推敲」之神。
文質兼有,非同俗流,自然叫絕者眾。只可惜《金龜夢》只寫到第一代人,尹小姐嫁與李旻,生下兒子,而眾多新人物只初初登場,劇情剛剛敷衍開來,就斷了。
下邊沒有了。
寶玉當做笑話講給黛玉听︰
街坊里有人看《金龜夢》看得入了迷,半夜,看到激動處卻不見後續,急得摟著書沖出來大喊︰誰尋得此書作者,我給他磕頭!
繞著街跑了三圈。因驚擾百姓,給送衙門去了。
不過,出百金懸賞此書後續的,當真不少。因此坊間續書甚多,奈何都是狗尾緒貂,不如人意。
黛玉听得一直笑。
寶玉不知道她為什麼心情這麼好,只當听得有趣,就講了許多。
還說了好幾個時人猜測的作者身份。有風流名士,有積年老儒,有富貴公子。
夜快深的時候,人人都睡了。黛玉卻久久不能成眠,撫模著放在枕頭下的剩下的《金龜夢》稿子,心情激蕩。
她那日讀罷書,恍然見婚姻之悲,半夜忽夢姑蘇。竟然想起祖母、爹媽還在的時候,很年幼的時候一些小事。
又念起叔叔札記里的那些女子,思及賈家平日所聞所見,忽然有所痛悟,串聯成珠,滿腔瘀血集聚于心頭,恍恍惚惚,竟然是不吐不快。
直到最後起身執筆,通過增刪敷衍,把滿腔淤積,盡數賦予文章。才心胸一快。
《金龜夢》原來只是一篇發泄之作罷了。
不意流出閨閣,世人力贊。
黛玉知道小說乃是下流,是大道之下的微末。
寫話本傳奇的,大抵是低下之人。
自己身為閨閣千金,本就不該將筆墨流于世間,更絕不該出一本《金龜夢》,被外界坊間談論。
這大概也是母親幼時會說不淑的東西。是外祖母、很多人,都會大驚失色的。
可是,黛玉生平,最自負文章詩詞。得人贊賞就高興,沒人欣賞就不樂。
雖然父親生前,曾叫她收斂。
雖然外祖母說,她雖高才,女子卻不要在這些地方太用心。
雖然姐妹們,甚至府里的婆子,都說她太孤高,自詡才華,不夠貞靜。
月光透過紗窗照到地上。
黛玉把臉埋在柔軟的被子里,偷偷地想︰可是,她高興一小會。好不好?就一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