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家伙又怕冷又怕寂寞,死後竟被葬在了這里。」
遙立許久,長生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
時無常也是幼年被遺棄,所以沒有什麼所謂的祖墳,女店主許是覺得此處風景不錯,便在這里葬了他。
「你以前總說我傻,容易被忽悠,我今日想了一天才肯定了……這三千世界沒有比你更傻的家伙。」長生沒有看向時無常孤孤單單的墓碑,而是注視著滿山的皚皚白雪,那漫無邊際的雪色似乎使空氣都染上了薄涼的味道。
「喝酒嗎?我欠你的靈幣就換了這麼一小壇酒。不過你都死了,自然喝不了,就由我勉為其難地幫你喝吧。」
長生漸漸地話多了起來,可他說的那些話非但不是對友人的懷念追憶,反而更像是在挖苦諷刺。這些話時無常能不能听見無人知曉,但躺在黑龍背上的將絕卻听得一清二楚。
將絕終于嗤笑著坐起了身,他實在是沒興趣听下去了。哪有人會對著墓碑這般說話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下面埋著的這小子的仇人。
將絕本已打算現身了,他準備與長生見上一面後便直接離去,也算是給了結了那句「我想要你」的狂言。然而長生接下來的話卻止住了他的念頭,只听長生說︰
「說到底還是你名字取得不好。時無常,世事無常,這不是和那將絕一樣,听上去就是早亡的命嗎?你若是如我一般喚作長生,說不定便長命百歲了。」
「你說你這輩子就想找個不嫌你丑的人成親。那女店主的確不嫌你丑,但她性子也忒潑辣了,整個就一副要沖上去和放火之人拼命的架勢。」
「不過現在她鐵定顧不上縱火者了,經過我今天作死的行徑後,她大概更恨的是我。我唱了這麼多年歌,第一次知道自己還有演戲的天賦。怎麼?你不會怪我沒讓她早點下來陪你吧?」
「嘖……我到底在說些什麼玩意兒?矯情的牙酸。」
听到此處,將絕慢慢皺起了眉頭,他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嘲的長生,似乎想將人看個透徹。
「時無常,你不是膽小嗎?我若是在你墳前把當日那首曲子唱完,你是否會被嚇得活了過來?」
「時無常,你不是好奇嗎?我若是在你墳前把這面具摘下,你是否會被驚得活了過來?」
「時無常,你不是要花嗎?我若是在你墳前送上漫天花雨,你又是否會被樂得活了過來?」
這三句話落下,將絕只覺自己心頭一跳,他那漫不經心的眼神也瞬間暗沉了幾分。
這小子……這小子看著壞到骨子里,心中竟也有痛。越是說出這樣自欺欺人的話語,就越是放不下,越是哀慟。
沒想到當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將絕漸漸有些好奇了,他好奇的是……此子那面具之下,究竟是何模樣?
「今日這酒你喝不了,我便將它化作曲子送予你。」
長生瞥了一眼滿是白雪的地面,閉了閉眼後便將盒中之琴置于膝間,隨後他右手用力猛地將酒壇倒轉,那奔騰的酒液竟悉數流淌在了琴弦之上!
就在這時,長生臉上的面具應聲而落,他的面容猝不及防地撞進了將絕眼中,惹得男人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時無常,我再說一遍,此曲名《長生》。」所以我唱完後,你最好給我長生不死。
悠悠遠遠的琴聲頓時徘徊在雪山之巔,這次的琴聲比之昨日仿佛多了幾分更沉重的東西。隨著《繁音訣》的運轉,低沉柔和的簫聲也緩緩滲入曲中,那流動的酒水順著琴弦的撥動慢慢浸透到時無常的墓碑之下,連空氣中都彌漫著綿延的酒香。
將絕的心思早已不在曲子上了,他沉默地盯著長生的面容,突然想起了這小子當初說自己太丑的話語。如果這算是丑,三千世界還剩下幾個好看的?
將絕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長生那張臉,一時間眉頭皺得更緊了。此子冰冷的容顏似乎纏繞著雪山山頂所有的蒼白脆弱,以至于連他都起了將其攬入懷中的沖動。
只是這般也就罷了,偏偏他那雙漆黑的桃花眼中流露出自信的意味,抬手撫琴之時更是氣度從容。這小子明明還沒開始唱,竟給人一種天地之間無人能比他唱得更好的錯覺。
他將絕之前似乎也看走了眼。
遠處飄起的白雪模糊了將絕過于凌厲的眉眼,也模糊了他此刻略顯危險的表情。男人看了半響後便移開了視線,他身軀後仰,就這麼順勢躺倒在龍背上,同時還閉上了那迫人的眼。美人他見多了,長生倒也不至于讓他一見鐘情。
「白日飛雪,听琴瑟嗚咽……」
「念長生天階,孰人能越……」
將絕本已做好了靜心听曲的打算,然而剛閉上眼就感覺到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落在了他的臉上,細細嗅去後還有暗香繚繞。他不禁睜開了眼,而映入眼中的景象卻猛地扼住了他的心髒。
你能想象單薄的冬日突然下起了漫天花雨的情景嗎?那純白的荼蘼混著火紅的玫瑰花瓣,世間的艷麗似乎一朝匯聚于此,靡麗悲情到令人心驚。
將絕不受控制地瞥向了撫琴而唱的長生,恰好一片玫瑰花瓣貼到了那人的薄唇上,飄轉之間竟透著幾絲惑人的美感。
原來長生之前那句「在你墳前送上漫天花雨」並非是玩笑。將絕從空間戒指里模出了一壇酒,仰頭便灌了幾口。此人此景足以驚世,可惜這里只有他這麼一個不解風情之人。
「黑夜染血,覺冬風凜冽……」
「登九宵帝闕,我命將絕……」
長生唱到這里後眉目漸漸舒展了開來,這隨性而作的曲子漸漸被他唱出了一種獨特的韻味。只見他垂眸撩撥著琴弦,似乎仍在思量醞釀著什麼。
「想那紅顏妖冶,百年後轉身忘卻。」
「想那仙人渡劫,千年後歸于何穴?」
將絕聞此歌聲又仰頭灌了口酒,漆黑的眼底不禁浮現出幾分嘲弄之色。就如此子歌中所言,修真一修便是千百年,修到最後誰還知道自己是為何修煉?說到底紅顏易老、仙路難行,能想明白這一點的人不在少數,他們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不歸之途。
世間誰人例外?誰人又肯例外?縱使是他自己曾經不也追求著無上的力量嗎?如今此子究竟想借著這歌表達什麼?
「莫若歸野,執盞戲明月!」
仿佛在回應他的疑惑一般,長生此句一唱出,還在走神的將絕瞳孔驟然緊縮,甚至連心髒都反射性地抽動了一下。
「執盞戲明月」?有意思。
將絕終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別人都是對酒當歌,亦或是以酒邀月,這小子卻要舉著一杯清茶去戲弄頭頂的明月?這小子明明才剛踏上修真路,腦子里就只想著「歸野」二字,世間竟真有這樣毫無執念之人。
將絕注視著長生俊美的面容,竟不自覺地想象起對方歸隱後執盞戲明月的瀟灑恣儀。他突然覺得昔日的自己有些可笑,活了這麼久竟還不如一個築基境的小子看得開。
此子之前的那些做派也並不是出于大膽,也不是出于狂妄,此子只是無欲無求罷了。
因為他無欲無求,所以他不在乎將絕帝闕是何許人也;因為他無欲無求,所以他更不在乎女子的謾罵怨恨。長生根本不願意在修真一道上追名逐利,即使他有著俊美無雙的面容,即使他有著這樣攝人心魄的天賦。
將絕想到此處,一時間竟有些意興闌珊,然而就在這時長生瞬間斂去了所有笑容,原本悠閑舒緩的曲調也驟然變得郁氣繚繞。
「白日飛雪,听琴瑟嗚咽……」
「念長生天階,孰人能越……」
「黑夜染血,覺冬風凜冽……」
「登九宵帝闕,我命將絕……」
還是一模一樣的詞,但這次詞中卻仿佛被人揉進了無盡悲愴,像是在借此昭示著隱藏在修真背後的殘忍與無奈。而那零零落落的簫聲終于蓋過了琴聲,戰場上的綿延號角聲也在長生抬眼之時緩緩溢出。
「想那繁花未謝,抬首間火光烈烈。」
「想那知己長歇,又能憑誰訴離別?」
「奏遍曲樂,唯此恨……難滅!」
「 ——」長生唱完此句後,七根琴弦竟應聲而斷,流淌在琴弦上的酒液頓時飛濺而出,悉數落在了時無常的墓前。然而琴弦雖已斷,曲聲猶未消。長生還在運轉著靈力,天地間唯獨剩下那幾近嗚咽的曲調。
「待到來年……」
此刻長生低下頭掩去了面上所有的表情,將絕只能瞥見對方慢慢上挑的薄唇。而下一秒長生輕輕地唱出了最後一句詞,這一句宛若驚雷乍響,使得將絕都失手捏碎了酒壇。
只听長生唱道︰「待到來年,我必踏遍三千界……」
「鬧一個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