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小女孩那句「那你就留在這里陪我」,纏繞在四周延綿不斷難探深淺的黑暗也突然抽去,光明重現,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街區。
樊小余一怔,眨了眨眼,正听到自身旁傳來的男人低沉的嗓音。
「小余?」
樊小余只覺得手肘一暖,低頭看去,只見修長的指尖輕輕拿捏著,又順著那手看上去,正撞進時夜漆黑的眸子。
他眉宇微蹙,目光專注,像是不願意放過她臉上的任何神情。
樊小余張了張嘴,只說︰「我沒事……」
然而又頓住了。
腦海中飛快的閃過剛才看到的那些畫面,信息量不可謂不大,一時間她也理不清頭緒。
如果那些不是幻覺,那麼她應該是有個姐姐,還有爸爸,並非她一直以來以為的那樣是個孤兒?
她的爸爸顯然是個實驗人員,而她的姐姐像是患了某種病,才需要躺在那樣的實驗艙里,身上的皮膚全都皺皺巴巴的,仿佛七老八十的婦人,是這樣麼?
而整件事情當中最為詭異,也是她最為不解的,便是「另一個她」。
那個小時候的她,那個看上去像是被遺棄在這里很久很久的「樊小余」。
事實上,她的記憶也是從這個年紀開始斷片的。
想到這里,樊小余只覺得腦子里一團的亂,那些迷亂中卻又好像有那麼一道線索若隱若現,她抓不到那個線頭,心緒也有些不寧,方才經歷的一切至今在心底動蕩,一時間也沒耐性去整理。
樊小余嘆了口氣,抬眼看向時夜,聲音很輕道︰「我看到了一些東西。」
時夜微微挑眉,視線在她臉上定了片刻,點頭︰「你說。」
這個當口,連大貓也不再咋呼,和Bill兩人站在他們的另一邊,洗耳恭听。
就听樊小余以極其平和的口吻描述了剛才的所見,幾人陷入沉默,層出不窮的疑問也跟著冒了出來。
實驗室里的男人是誰,那兩個小女孩是誰?
為什麼樊小余會看到,是夢境主人授意的嗎?
樊小余給了幾人一點時間消化,這才公布謎底,只是聲音里糾結著困惑︰「那個小女孩,好像是我。」
話音落地,時夜三人神色各異。
大貓和Bill是不同程度的驚訝,Bill含蓄得多,大貓表情很豐富,像是看到鬼。
時夜雖然也挑了下眉,那神色仿佛有些始料未及,又像是夾雜著微妙的什麼東西,湮沒于眉宇間,很快就化掉了。
樊小余說話間,一直盯著時夜的神色,就只見他微微垂了睫毛,遮去了眼里的顏色,同時眯了眯眼,那神情就像是發現了什麼,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了一般,卻在一瞬間通通藏進了那雙黑眸。
樊小余的視力一向異于常人,不僅能視微距,還能抓住人臉上極其細微的表情。
盡管這個時候,樊小余尚沒有追回現實中的記憶,但她的直覺卻告訴她,時夜思考時總是面無表情,仿佛在大海里撈針,唯有抓住那一絲端倪時神色才微微有異,仿佛破雲而出的亮光。
就在剛剛,樊小余覺得她分明看到了時夜臉上的異狀,可它又消失得太快,一閃而過仿佛是她的錯覺,眨眼間就見時夜又恢復到了一貫思考時的面無表情。
樊小余不由得捏了捏手心,下意識抬手反握住時夜的手腕。
但見時夜像是微微一怔,眸子依然低垂著,卻落在她和他相觸的肌膚上,隨即撩起眼皮,眼里帶著淡淡的笑。
「為什麼你會覺得是你?」
眼里雖笑著,那聲音卻有些冷。
樊小余回望著那片深黑︰「她說,她叫樊小余,她說,她就是我。」
***
一陣沉默。
直到一旁的大貓倒吸了口氣︰「你是說,是那個熊孩子告訴你的?她說你就信?沒準是這個夢的主人故意制造的幻覺,想誤導你……」
Bill將話接了過去︰「問題是,為什麼要誤導小余。如果小余就是那個小女孩,下一步又想證明什麼?」
樊小余沒有看向兩人,徑自問著時夜︰「你剛才不是也說,這個夢境的主人和我可能有血緣關系?」
頓了一秒,樊小余又像是不確定的皺著眉︰「也許,我不是孤兒。」
終于,時夜開了口,聲音很低︰「你剛才說,躺在實驗艙里的女孩渾身的皮膚像是老人,身體很虛弱?」
樊小余︰「是。」
時夜︰「那那個男人呢,他在做什麼?」
樊小余︰「我並不能肯定,但他好像是在給那個女孩治病……」
時夜點了下頭,挪開目光,望向Bill︰「Bill,你怎麼看?」
Bill說道︰「如果我估計的沒錯,應該是早衰癥。」
大貓驚道︰「早衰!」
隔了一秒,時夜笑著望向樊小余︰「早衰癥是遺傳病,如果那個女孩是你的姐姐,你應該也帶著這樣的基因。」
Bill︰「是的,而且有這種病的人在兒童時期就會發作,主要原因是體內的LaminA基因突變。LaminA主要負責編碼的蛋白質是細胞結構的支架,也參與基因表現和DNA復制,對細胞結構和功能維護有重要作用……」
大貓忍不住插嘴︰「能不能說人話?」
Bill的專業陳述被攔腰切斷,噎了一下,說道︰「簡單地說,如果小余的‘姐姐’有這種病,小余也應該有……」
大貓又一次將Bill打斷︰「那她們的爸爸也應該有啊!」
時夜卻笑了︰「這倒未必。」
大貓愣了一瞬,瞪眼︰「不是遺傳病嗎?」
時夜掃了他一眼,又看向眉頭輕皺的樊小余,口吻和緩︰「假設你們真的有血緣關系,是親姐妹,那麼還有兩種情況可以解釋為什麼你沒有事。第一種,這種遺傳基因來自母親,也就是說你和你的姐姐是同父異母。」
大貓邊听邊點頭。
樊小余卻直覺否認掉這個可能,定定的望住時夜︰「那第二種呢?」
時夜笑容漸漸斂去,聲音低得不能再低︰「第二種,你的基因被修復了。」
「 當」一聲,像是什麼東西壓在心口。
樊小余怔怔的看著時夜,只覺得渾身的毛細孔都張開了,那細小的戰栗爬上了後脖頸,原本抓住時夜的手,也垂了下來。
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些什麼,只是速度太快,她又心緒不定,因此什麼都沒抓住。
但她的直覺告訴她,是第二種,也只能是第二種……
她被治好了,但姐姐沒有。
如果,她們真的是姐妹的話。
與此同時,那個自稱「樊小余」的小女孩的面容又一次出現在腦海中。
其實樊小余早已忘了自己年幼時的樣子,恐怕也沒有人會記得,除非看到幼年時的照片。只是樊小余連一張自己小時候的照片都沒有,別說她自己的沒有,就是父母,甚至「姐姐」的也沒有。
她只記得,她是孤兒。
所以大貓才會沖口而出,她是獨生女……
現在想想,這是多麼可笑的推斷,僅僅是因為不知道從哪里來,便認定這世界上沒有兄弟姐妹了。
誰又能想到,她還有爸爸,還有姐姐呢?
那個童年的她,那個小女孩,是那麼的健康。
而她的姐姐,像是快要死去了……
思及此,樊小余猛地抬起頭,聲線有一絲不穩︰「如果,我剛才見到的都是我遺失的記憶,那麼這個夢境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
時夜靜靜的看著她片刻,輕輕頷首︰「有這個可能。」
樊小余皺起眉︰「那,會是誰?」
時夜嘆道︰「如果那是你童年的記憶,那時候她就病得那麼重了,恐怕是活不到現在。」
樊小余說不出話。
同樣的答案其實她心里也已經有了,只是不敢肯定。
然而冥冥中,她又隱約覺得,牽引這個夢境的主人是個女人,不是男人,不是她的「爸爸」。
至于為什麼,樊小余說不上來,只覺得會用那樣冰冷的目光望著她的「爸爸」,一點都不像是時夜所說因對她完全信任才敞開夢境的樣子。
但姐姐,應該也不可能……
***
一瞬間,幾人又陷入了沉默。
直到時夜不緊不慢的將沉默打破︰「其實,只要離開這里,出去了咱們自然就會知道夢境主人是誰,也能知道為什麼你的記憶會留在這里。」
頓了一秒,時夜又道︰「也許,還會看到奇跡不是?」
樊小余抬了抬眼,只覺得心里一塊連她自己都觸踫不到的角落,被時夜這句話拿捏住了,不敢松氣。
大貓回過神來︰「那要怎麼離開?真的要和那個‘小余’玩游戲啊?可是,玩什麼呢,她人呢?」
大貓剛說完,空中就響起一道稚女敕聲音︰「當然是玩躲貓貓呀!」
眾人一驚。
是那個小女孩!
可是向四周看去,卻不見人。
大貓甚至鬼叫起來︰「喂,另一個樊小余,你給我出來,不是要玩嗎,出來啊,玩啊!」
大概是出于以大欺小的心理,大貓一下子就牛逼起來,心想著眼前這個樊小余他不敢得罪,難道還怕一個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嗎?
可另一個「樊小余」卻沒有被大貓激到,聲音再度傳來,像是開心極了︰「找到我了,我就帶你們出去。找不到我,你們四個就永遠留在這里陪我!嘻嘻嘻嘻!」
就听身後的遠處一陣轟鳴巨響,四人霍然轉身,就見半天高的巨浪拔地而起,遮住了青天白日,正向他們洶涌而來。
與此同時,「樊小余」笑道︰「游戲開始!」
一瞬間,那原本一直起伏不定懸在樊小余心里的石頭,突然就落了地,一下子就從「親人」的震蕩中清醒過來。
但見樊小余臉色一沉,眼楮一眯,此時此地心里就只有一個念頭——不管這熊孩子是誰,都、欠、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