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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莊生曉夢(二)

雲秀煩惱自己可能遇到了假道士,令狐十七卻在煩惱自己遇到了真神棍。

山間別墅比旁處熱得晚些,四月里旁處芳菲落盡,此處山花才剛要盛開。

為免令狐十七再犯宿疾,令狐韓氏便在山杏含苞時收拾行囊,準備帶兒子回長安去住一陣子。

車行下山,令狐十七百無聊賴。忽從車窗望見山石玲瓏處懸著一瀑山泉,飛煙似的自山岩間泄入一掬碧潭中。那潭廣不滿一抱,卻豐盈難測。泉水日夜注入,也未見滿溢流出。只覺四周水汽充盈,芳草鮮美。

令狐十七口舌刁鑽,鼻子也極刁鑽。只嗅到自山岩間飄來的水汽,便覺甘甜清美,精神也跟著一醒。心想這泉水拿來烹茶,未免過于清甜單調。用來煮粳米粥,倒十分相得益彰——回頭教人築起竹管,引到別墅里去用吧。

他坐了小半日車,待得正煩。心想不如下去嘗嘗,若果然好,便讓人送一車去給柳妹妹先用著。

便命停住馬車,親自去水邊查看。

那泉水比他猜測得還要清冽,向下一看,只覺清澈見底,水底似乎還落著幾顆圓滾滾的玻璃珠子。

他家中養著不少清客方士,他曾听他們說靈木凝髓為香,靈石凝髓為玉,靈水凝髓為珠。便想這莫非就是所謂的水精珠?——這小公子生來富貴,好東西見得多了,什麼奇珍異寶都嚇不到他。只覺著新奇有趣而已。

只這潭水冰寒沁人,他不願受凍,便吩咐旁人,「把水里珠子撈出來。」

旁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片刻後,才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什麼珠子?」

令狐十七不悅道,「水底那幾顆透明珠子。」

隨從們越發茫然,忐忑道,「……這水深得很,水底黑咕隆咚的。咱們沒公子這麼好的眼神,實在瞧不見啊……」

令狐十七心下一默,暗想,莫非只有他才看的著?這東西稀罕!剛好拿去給柳妹妹賞玩。

他越發趣味盎然起來,還抬手挽了挽衣袖,吩咐道,「拿木勺來。」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令狐十七指天為誓,他寧肯無聊死,也絕不會再去撈什麼勞什子「水精珠」。

——木勺子探進去,只輕輕一攪,那珠子便碎了滿潭。

令狐十七等了半日,也沒見那珠子再凝起來。他敗興至極,只好上車繼續趕路。

誰知不等下山,漫山遍野的杏花便都綻放了,若雲蒸霞蔚般鮮艷爛漫。滿目都是輕紅淺粉。

令狐十七不幸就又犯病了。

這一次發作得比往年都更凶狠。他只覺得那無數花朵宛若都開在他體內一般,花每開一重,他身上熱度便要涌起一層,整個人被抽光了力氣一般昏沉綿軟。咳嗽倒沒那麼厲害——因為實在沒力氣咳了。

這時他听到雲間似是傳來嘯歌聲,那歌聲逍遙隨興,倒不難听——可既是男人唱的,也沒覺好听到哪里去。

不多時,他便听到外頭有人在同她阿娘說話。他掀了車簾向外看,只見一個蓮冠鶴氅的道士,背負一柄青鋒寶劍。沒說幾句話便仰天大笑,笑時胸前長胡子隨風而動。令狐十七沒听清他們在說什麼,卻直覺他在取笑自己,一時很想拽住他的胡子,拽他個狗啃泥。

當然,力氣是沒有的。

那道士似有察覺,手中拂塵一甩,笑道,「那深潭是此山靈眼,靈氣集聚數百年,凝成幾顆水精珠。尚未完全成形,就被攪碎。靈氣外溢,才使得漫山花開違時。那珠子常人看不見。獨你家這位小公子天生慧根,故而能見、能踫。並不是什麼鬼怪作祟,夫人不必擔憂。」又道,「只他雖有慧根,能見常人所不能見,然而到底**凡胎,承受不住天地靈氣灌體,怕要生受幾日。倒沒什麼大礙。只是,如他這般眼貴而手賤,日後難免還會召來旁的無妄之災。」

令狐十七︰你才手賤,你全觀都手賤!

令狐十七不信他鬼話,令狐韓氏卻哪里肯讓這種風險潛伏在寶貝兒子身邊,忙請仙師指點,看能不能封了令狐十七的「慧根眼」。

那道士搖頭道,「這是先天天賦,豈是你說不要就能不要?」又道,「何況他命中原本就多劫難。有慧根,尚且能躲避一二,若再少了慧根,怕是此生難逃。」

令狐韓氏再求指點,那道士便道,「他命中劫難無旁的法子化解,唯有斬斷塵緣,入我逍遙之門。不如就讓他拜貧道為師,隨貧道遨游四方去吧。」

按理說,令狐韓氏听到他要度令狐十七出家一節,就該翻臉攆人了——就算是平頭老百姓家,沒到活不下去的時候,也不會輕易讓子弟出家。何況是堂堂鄭國公府,何況是令狐韓氏?

但壞就壞在,他們當日來華陰縣,是因為卦象說此地有奇遇,能治好令狐十七的病根。

——這不就是奇遇嗎?

何況,說令狐十七有旁的異能,令狐韓氏可能不信,可說他有慧根,令狐韓氏太信了——這孩子從小就會挑。

你不必告訴他什麼是最好的,他定準一眼就能挑出來。從抓周時起就是如此。哪怕他挑中的是塊兒其貌不揚的石頭,剖開來,里頭也都藏著美玉。看人也準,凡他一看去覺著順眼的士子,一開口、一落筆,就沒一個不是錦心繡口,文采斐然的。就連令狐晉都說,這孩子「天生慧眼」。

唯獨雲秀,令狐韓氏覺著他應該是看臉喜歡的。畢竟這丫頭真心福薄,也沒見有什麼過人的才情和見識。還總不開竅……

但事實證明,他依舊沒挑錯——

雲秀不是給過令狐韓氏一個方子嗎?那方子雖沒治好令狐十七的病,但真的管用。只消犯病時吃一劑,病情就能大體壓制下去。

令狐十七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藥?連宮中御醫都沒法子的事,一個當年才七八歲的小丫頭隨口開了個方子,卻管用了。

那方子怎麼來的?

——雲秀說,夢里遇見神仙,神仙給的。

可見令狐十七生來就有神仙緣呀!

一路上令狐韓氏都在斟酌。

她舍不得兒子出家受苦,可總這麼病著也不是辦法。

回到到長安後,她便和令狐晉商議——不行就讓鯉哥兒出家修行幾年吧,待把病養好了,再接回來。

令狐十七︰……

他這輩子最厭煩修仙了!

修仙有什麼好?能住這麼舒適的宮殿嗎,能吃這麼肥甘的美食嗎,能事事都有人侍奉代勞嗎,能天天見著柳妹妹嗎?!

且不說修行要吃的那些苦,縱使真修成神仙又如何?

一個個的絕情寡欲,涼薄似水。就算有大神通,能在月亮上築起瓊樓玉宇又如何?就算能摶扶搖而上九萬里有如何?就算天地之間來去自如又如何?就算能與日月共輝同壽,又如何?活得越久、本事越大,也只是寂寞得越久,寂寞得越不可救藥罷了。

想想就可悲。

他才不去修仙呢。

他要一口答應說去,令狐韓氏還舍不得。

可他一口拒絕,令狐韓氏心反而懸起來,時不時就要勸勸他——還是去一陣子吧,萬一真能把病養好呢?

令狐十七︰……養好了也不去!

所以收到雲秀的信,令狐十七立刻便回她——真人說的這是正道啊,你為何覺著她不誠心教你?

雲秀︰……

雲秀回他,凡人看不開,被此七情束縛,才會終日苦厄勞碌。修道不就是為了從中解月兌,求得內心逍遙自在嗎?她為何反而要自求其擾?

令狐十七道,你都沒經歷過,怎麼知道這是束縛?縱然這是束縛,你都不明白是此是何物,又談何解月兌?你這是逃避之道,不是解月兌之道。

雲秀︰……

可惡,為什麼會覺著他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啊!

令狐十七又道,下次一起去華山玩吧——便將他下山那日「奇遇」告訴雲秀,道,那牛鼻子道士想誆他去修道,說他命中許多劫難,唯修道方可化解。那豈不是說上天有心逼他修道?若修道是求逍遙求解月兌,豈有逼人去求的道理?若修道只是為了化解命中劫難,又焉知修道就不是他命中劫難之一?你看,這才是自相矛盾,胡言亂語呢。當然,華山還是值得一游的。

雲秀︰……為什麼遇見了真奇遇、真仙人的偏偏是這種人啊?!真是暴殄天物……

但他既提到這些了,雲秀便回道——先前卦象說,能治好他病的是「非藥而是藥」之物,不知是否就是一顆道心呢?

令狐十七回,自己既沒道心,也不打算修成道心。那道士想必剛好有一顆道心,他若敢再來煩他,他便剜了他的道心下藥。

雲秀︰……

從很早之前,雲秀就知道令狐十七性情涼薄,可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凶殘的話來。

她當然沒覺著他真打算這麼做,可他如此輕描淡寫,可見也並不覺著這話有什麼大不了的。

雲秀筆尖懸了半晌,想諷刺他,我也有一顆道心,你有本事把我的也剜了吧。想了想又覺著太幼稚了,便直接對信使道,「信收到了,您回吧。」

信使有些懵,「不著急。等您寫完了,小人再一並捎帶回去。也省得多跑一趟腿,您說是不是?」

雲秀道,「沒回信,您不用等了。」

「這,這話是怎麼說的……往日不都好好的,有去有回嗎?我家公子就盼著姑娘來信呢……」

雲秀道,「那你就回去告訴他——他說話太討人厭了,我不想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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