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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當時只道(七)

雲秀心想,你那叫什麼名字呀,不過是個排行罷了!

她便理直氣壯道,「我……我叫三娘子。」

十四郎被她一言堵住,無措的眨了眨眼楮。

雲秀見他被說懵,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臉上依舊有些燙,窘迫感卻沒那麼沉重了。笑了一會兒,便老老實實的告訴他,「我叫雲秀。」

十四郎眉眼又一動,似是有些觸動。

雲秀問道,「怎麼了?」

十四郎老老實實道,「……我總覺著在哪里听過你的名字似的。」

雲秀待要問,他是不是從令狐韓氏口中听來的——除了她二姨,她也想不出旁人會和外人提起她的名姓。但轉念一想,她若真問,怕十四郎立刻就知道她是那座山上的猴子了。

便道,「又不是什麼格外特別的名字,許是有誰和我同名吧。」又笑道,「你呢?總不會真叫十四郎吧?」

他便有些羞澀,似是鼓了鼓勇氣,才道,「……我名叫黃雀。但只阿爹這麼叫我,平日里旁人都叫我十四郎。」

雲秀抬手掩唇,但還是沒克制住,撲哧又笑出來。黃雀一听便是極親昵的人才會叫的小名兒。旁人一問就把乳名給說出來了,果然再怎麼拿架子,他內里也還是個小毛孩。

她便問,「你讀書了嗎?可有學名、表字?」

他顯然忘了自己還有學名了,愣了一下,才露出悔之不及的神色——失算了。

只好道,「單字一個‘怡’,表字還未取……」這回輪到他臉紅了,「沒人叫過,我都給忘了。」

雲秀便哈哈的笑起來。大戶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私塾,去讀書的孩子們都是同族或世交,敘起排行來,幾哥幾弟的叫,很少稱名帶姓。講學的先生也很少直呼姓名,大都叫表字,或者在姓後跟排行……但竟生疏到連自己都給忘了的地步,還是太可笑了。

他的神色實在可愛得緊,雲秀便也欺負他道,「我還是覺得‘黃雀’比較好。」

他愣了一愣,負氣道,「……那你還問學名做什麼?」

雲秀道,「我問來听響兒的,黃雀。」但叫出來就一面忍俊不禁,一面有些臉紅——這名字太親昵了些,叫出來總覺得很輕狂、很沒教養。她越笑便越覺著臉紅,笑聲漸悄,很快便抬手背遮了臉頰,低頭不語。

十四郎也不知為何,覺出的竟不是羞惱,而是暖烘烘的不知所措——這名字實在已太久不曾被人這麼親昵的叫過了。

兩個人都不知該如何應對,便各自紅著臉低下頭去。

片刻後,雲秀亡羊補牢,「我還是叫你怡哥兒吧……」忽又想起,這個年代直呼其名更不禮貌,忙亡羊再補牢,「……可好?」

這麼尷尬的時候,十四郎哪里還有閑心同她計較?嘀咕道,「哦。」

雲秀便笑著同他打招呼,道,「……怡哥兒。」

小姑娘聲音清甜柔軟,那冷冰冰的、連他自己都時不時遺忘的名字,經她的口叫出來,忽就讓人覺著鮮明悅耳起來。

她叫得太誠懇、太認真了,對上她溫柔含笑的眼眸,十四郎竟有些發不出聲來。便草草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什麼一般,回應道,「……雲秀。」他說得急,聲音便略有含混,他便又懊惱起來——頭一次正式打招呼,竟沒有答好。

正不知該怎麼補救,便見雲秀已眉眼彎彎的笑起來,道,「我們這就算是互相認得了吧。」

他忙道,「嗯。」

雲秀便笑道,「我想吃麻團。」

他們便在桃花樹下排排坐,吃麻團。麻團已涼了,味道卻還好。外彈里糯,咬下去滿口滿牙的香甜,能從天靈蓋香到心口窩。

不過到底涼了,不能多吃。

十四郎就又倒水給她喝,那水竟是熱的。雲秀便拿他盛水的銀瓶來看,果然見是和手爐類似的東西,只是內里加了個能盛水的瓶膽——她在令狐十七車上也見過類似的東西,想是長安近來流行的器具吧。

他們坐了一會兒,雲秀便問,「我不是仙女,是不是讓你很失望呀?」

十四郎道,「不會——我早先沒見過仙女,原也不知道仙女該是什麼樣子。」

「可是你總听過故事吧?黃帝遇到了仙女,仙女賜給他戰無不勝的兵書。穆天子遇到了仙女,仙女指點他迷途,引他去見西王母。還有仙女降雪為人間除穢,傳授人草藥醫理……」

十四郎笑道,「你迷路落到人間,還要問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我瞞你你也看不穿。所以我從一開始就覺著,你大概不是那麼厲害的仙女。」他見雲秀要惱火起來,便又不緊不慢的笑著安撫她,「不過,你只是個小仙女嘛,總要長大了才會變厲害。」

雲秀心想這還差不多……但你瞞我是什麼意思?

便听十四郎又道,「可是我听說,仙人下一盤棋的功夫,人間幾十年就已過去,連斧柄都爛盡了。要等你長大了,我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所以我遇著你,就只覺著很開心——我的一輩子大概就只是你的一會兒功夫,可還是遇見了,真是好巧。如今知道你不是仙女,就更開心了——我不必擔心你打一個盹兒,回來就找不到我了。為什麼要失望呀?」

雲秀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

想了許久,也只有一句,「我日後一定再來找你玩」,可以作答。

十四郎果然開心道,「說定了呀!」

雲秀道,「說定了。」

忽又想起些什麼,開心的炫耀道,「我給你準備了好玩的東西。」她便往袖子里拍六重花印,伸手進去掏。伸了一下沒掏出來,又伸了一下——才發現乾坤袖根本沒打開。她抬頭去看桃花樹——果然見上面有一枚六重花印。

六重花印同一時間只能有一個,沒用掉之前,不能開另一個。

看來她到長安來見十四郎的這種隨意門是雙程票。

她不好意思的抬頭看十四郎,道,「你等著,我回去拿。」

十四郎忙道,「——你知道怎麼回來嗎?」

「嗯?」

十四郎道,「我看你好像很容易迷路的樣子。而且不知道你們修道人的‘等著’,是不是跟我們凡人一樣——在我們凡人這邊,讓人等著,是一會兒就回來的意思。」

雲秀︰……

「都一樣啦!」

十四郎又笑道,「那不知我們的一會兒和你們的一會兒是不是一樣長。不知上次踫面到現在,你那邊過去了多久,我這兒可是足足過了快兩個月呢。」

雲秀︰……

「我知錯了……可是我也有在找你啊,只不過一時沒找著罷了。誰叫你只告訴我排行的?長安城有多少十四郎,你知道嗎?」

十四郎又眨了眨眼楮,似是有些愧疚,「……你一個個去問的啊?」

「那倒沒有……可也很辛苦!」說著雲秀自己先笑起來,又道,「怎麼找到的,等我回來再和你說——總之一會兒我回去了,你就吹簫。吹完了若我還沒回來,那定準就是又迷路了,你就不必等我了。若我回來了,那日後我們再想見面時,應該就能隨時見了。」

雲秀回到空間里,匆忙進屋取出她先前為十四郎做的煙炮塞進袖子里,便再度吸一口氣,端正了姿態,去桃花樹下彈奏求凰琴。

上一次回來之後,她便猜測,通往長安的隨意門的開啟,是不是她在這邊彈奏求凰琴、十四郎在那邊吹奏引鳳蕭,琴簫和鳴引起的。

但她哪里能知道十四郎何時會再吹簫?便不能驗證。

這些日子她也獨自彈奏過求凰琴,想嘗試看看琴聲能不能獨立打開隨意門。結果當然是一次也沒打開過。可見光有琴還不行。

而這一次不同以往,她適才已叮囑過十四郎,讓他吹簫,眼下他們是在兩邊同時演奏的。

若隨意門打開了,那麼她的猜測也就初步驗證為真了。若隨意門沒打開,就只好日後再對照比較,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一曲終了,她緊張的看向桃花樹——六重花印沒開。

風過颯颯,枝舞花亂。

……

沒有動靜。

……

依舊沒有動靜。

雲秀胡亂撥弄了一下琴弦,忽就覺著有些泄氣。

她把袖子里的煙炮一顆、一顆的取出來。桃花樹依舊沒動靜。

她將最後一枚煙炮遠遠的丟了出去。

煙炮落地後觸發,響著風哨,緩緩升上了渺渺遙遙的夜空。

雲秀起身,正準備放棄等待,回去睡覺的時候,忽覺出近處有銀色瑩光幾不可查的一明。

一瞬間,空中火鳳烈焰綻放。

雲秀扭頭去看桃花樹,果然見樹上六重花印星塵般輝光閃耀。

她不由自主的已綻開笑容,回身胡亂將剩下的煙炮一裹,塞進袖子里,便一頭闖進六重花印中。

她明眸閃爍,噙著笑容,再度出現在桃花樹上。

十四郎也正失望的垂著眸子,似有感應的仰頭,見雲秀果然回來了,一瞬間也歡呼雀躍起來。

他在樹下接著她,扶她站穩了。

雲秀先歡喜復又埋怨,「你是不是吹了好長的曲子?」

「嗯。」十四郎道,「就算這樣,也直到我吹完了你才回來。」

雲秀︰……

雲秀笑得直不起腰來。

「……下次你還是吹短一點兒吧。」

她便拉他坐下,問道,「你就不問我,為什麼可以憑空來去嗎?」

十四郎緩緩眨了眨眼楮,斟酌著道,「我想你們修道人,大概都有些秘不示人的神通,不喜歡旁人追問。」

雲秀︰……原來太體貼、太善解人意了,也會造成隔閡啊。

她便笑起來,「日後你有什麼想問的,就直接問我嘛。我們都認識了,都互通姓名了,都約定日後還要見面了不是?我若覺著不能告訴你,自然會直說,‘這是不傳之秘,不便告知’啊。」

又向他解釋,「其實不光你有引鳳簫,我也有一張琴,名為‘求凰’。上次見著你時,我正在那邊彈琴,忽瞧見面前出現了一扇門。推開門進去,就到了你面前。這次彈琴時,就見那扇門又出現了。」她便向他解釋他們兩個手上琴的來歷,又道,「我猜你的琴和我的簫,是一對兒仙器。你在這邊吹簫,我在那邊彈琴時,就能把兩個院子連起來。」

十四郎道,「可是我並沒有看到什麼門啊。」

雲秀便指著身後樹干上的六重花印,道,「這里,你能不能看到一個像花兒似的東西?」

十四郎仔細的盯了好一會兒,道,「……看見了會怎麼樣?」

雲秀先是訝異,隨即歡喜道,「那就是門!能看到,說明……」她一時也反應不過來,這到底說明什麼——畢竟這是專屬于她的空間的標志,除她之外,目前她還沒遇到過旁人能看到。但歡喜之情也是真的,她便強行鼓勵他,「說明你也有修仙資質!」

十四郎嘆惋道,「可我什麼也沒看到……」

雲秀︰……

「那,那也沒關系。就算看不到,也不是說你就沒修仙資質。」

十四郎想了想,只笑,卻不說話。

雲秀覺出他並不想說這些,便有些失落。但人各有志。他不喜歡,不也沒規勸雲秀不要修仙嗎?

但保險起見,還是又問了一句,「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十四郎道,「……我沒修仙的資質,你也不嫌棄我對不對?」

雲秀忙點頭,「不嫌棄,不嫌棄!我最喜歡和你玩了。」

十四郎便也彎了眼楮笑起來,道,「我也是!」

他們只彎了眼楮看著對方傻笑,還是雲秀先想起來,趕緊從袖子里掏了煙炮出來,道,「我請你看鳳凰呀。」

她便將煙炮擱在地上,拿線香點了。

而後拽著十四郎趕緊躲進亭子里去。

那煙炮便拖著悠揚的風哨聲,高高的升起來了。十四郎先是驚訝,但見那火尾漸在空中拖出金紅色的火鳳,宛若直沖九霄般的昂揚而高貴的身形,漸漸便被迷住。那哨聲漸悄。萬籟俱寂的一瞬間,萬千火光盛大絢爛的爆裂開來,宛若涅槃鳳凰熾熱無匹的焰羽。爆裂聲春雷般震動了蒼穹,那火鳳也登峰造極的熾烈。

然而熾烈之後,隨即便凋零殆盡了,只留空中五色祥雲,久久不散。

這時,他嗅到了和雲秀身上相似的梵香。更莊重濃烈些……可還是雲秀身上的更好。

他不由看向雲秀。

雲秀猶自仰望著蒼穹,她放了那麼多枚煙炮,再沒有比這一枚更好看、好令人心神激蕩的了。

她不由自主的把住十四郎的胳膊,眼眸如星辰般明亮快活的望向他,「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十四郎緩緩點了點頭,道,「好看。」

他不知為什麼,便有些想哭。

——那一年,他阿娘將引鳳簫交到他手上,道,「我就在這簫聲里。你若想阿姨時,便吹簫吧。可千萬不要哭啊。縱然要哭,也千萬別讓人看見。」她是賢妃是侍女,從來不許他叫他阿娘。哪怕是私底下,哪怕她就要去世了,也只稱自己做阿姨。

他便哭著問,「可我怎麼知道阿姨听見了沒有?」

她便說,「嗯,那我們就約定吧。等你的簫聲引來了鳳凰,便是阿姨覺著你已經長大了,能安心的離開了,所以化作鳳凰來同你道別。」

最初的時候他想,他一輩子都不要見著鳳凰。

可是後來他听人說,逝者徘徊不去,便要化成孤魂野鬼。他便努力的吹簫,想要引來鳳凰。

再後來,他便明白,這世上沒有鳳凰。他阿娘到死也只是個侍女,憑她的身份,是化不成鳳凰的。他也明白了她阿娘何以臨去世也不叮嚀他上進,反而只叫他吹簫。

但他今日確實見著鳳凰了。

他想,他阿娘總算安心的離開了。

他便看著雲秀,笑道,「真好看……」而後彎了眉眼,調皮道,「只是這麼大的動靜,恐怕很快就要引來護院的家丁了。」

雲秀眨了眨眼楮,嗷的慘叫了一聲,「那我得走了!」然而跑了兩步忙又回過頭來,問道,「你不會被抓住吧?」

十四郎笑道,「不會。」忙又問,「我們下一次什麼時候見面?」

雲秀道,「下個月初一吧,也是這個時候……記得要躲這人啊。我可不想被當竊賊抓起來。」

十四郎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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