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斷
在所有類型的服裝中,張依依最愛高腰儒裙。因為她身形縴瘦高挑,穿上這樣的衣服,更能顯出自身的氣質和好身材來。今日她特地挑了一件桃紅色繡葉的襦裙,上襦是件米色開領薄紗小袖,隱隱看到美麗精致的鎖骨。
梳了一個清爽的單螺髻,只配上一根翡翠瑪瑙簪,又戴了一個小巧的紅寶石額墜。配著彎彎黛眉和一雙漆黑水潤的大眼楮,黑紅相交,散發出另類的魅惑。
張依依站在一人高的水鏡前,左右看了許久,才滿意地點點頭。
「姑娘長得好,隨便一打扮,就比天仙還美。」夏曦夸贊道。
張依依臉皮漸厚,對這樣的稱贊十分滿意,便笑道︰「辛苦你們了。」
夏曦、隨香忙說不敢。
張依依又看了看天色,算算時辰,黛玉去了也快有兩個時辰了。
果然片刻後,隨雲走了進來,一臉喜色道︰「惜春姑娘說願意。」
聞言,張依依松了口氣。揚唇一笑︰「那還等什麼?咱們去見見賈老太太。」
披上新做不久的白狐裘厚錦羽緞斗篷,張依依帶著人浩浩蕩蕩地往榮囍堂走去。
今天是大年初一,賈母一早起來心情還算不錯,因為作為賈府里身份最高的老祖宗,每年的這一天,就是她最能直接感受到自己尊貴的時候。
賈母如常醒來,在鴛鴦並一眾丫鬟婆子的伺候下穿衣洗漱。然而在梳妝時,她卻從鏡中看見鴛鴦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賈母的好心情有了些影響,因為她知道鴛鴦素來懂事。要不是有什麼大事發生,她斷不會在今天這樣的大好日子露出這樣的表情。
「鴛鴦。」賈母道︰「有話就直說。」
鴛鴦放下了手中的木梳,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道︰「老祖宗,昨夜送林姑娘回去之後,您吃了酒,早早地歇下了。奴婢回來就沒敢吵醒您……」
賈母慢慢地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她拉著黛玉話家常,想說服她留在賈府,像惜春一樣讓她教養。後來那個不孝的二兒子又為了些小事要用家法打她的寶玉,黛玉好似也被嚇著了,眼淚流個不停。只是當時她急得趕去阻止寶玉挨打,只能命鴛鴦送她回去以表關心。
「可是張姑娘有什麼不滿?」賈母忙問。
鴛鴦連連點頭︰「奴婢說林姑娘是被二老爺動手打寶玉給嚇著了,可是張姑娘好似不信,將我趕了出來。今早便命人收拾了行裝,說是要回揚州。」
賈母大驚失色︰「只是受了點驚嚇,怎麼就值得如此了?」
鴛鴦又道︰「院子里的灑掃婆子說昨日我走後,屋里碎了一個大花瓶。可見是氣著了。」
賈母神色肅穆,一時間屋內無人說話。因此外頭小丫鬟說「林姑娘來了」時,清脆的聲音更顯響亮。
賈母這才露出了些好臉色,先示意鴛鴦站起來,「玉兒是我的親外孫女,即使仙……張姑娘惱了賈家,可看在玉兒的面上,不會對賈家不利。手腳利索些,莫讓玉兒久等。」
身為宅斗的最終勝利者,又穩坐賈府第一把交椅多年,賈母有時雖然會因為偏心做出些糊涂事,可在大事面前,她的思緒卻是清明得不得了。
等賈母穿戴整齊了,又听聞黛玉已經去了惜春屋里,兩姐妹正在竊竊私語個不停。
賈母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一絲輕松的笑容,對鴛鴦道︰「你瞧這姐妹倆,處得真好。若是能長在一處,彼此都有個伴。」
她還是沒有放棄把黛玉養在身邊的念頭。
過了一會兒,又听屋外有人道︰「老太太,張姑娘來了。」
賈母一個激靈,罵道︰「瞎了眼的東西,還不快請人進來!」
簾子一掀,張依依搖曳生姿地走了進來,逢人便笑道︰「賈老夫人安好。」
賈母一時間也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便陪著笑臉。「張姑娘客氣了。」
「昨夜賈府里熱鬧得很吶。」張依依徑自坐下,把玩著青蔥般的手指,悠然道。
賈母心里揣揣,「哪里,府里人多,鬧得完了,是否驚擾了姑娘?」
「驚擾倒是不曾,只是昨夜我夜觀星象,看到了些事情。也不知……賈老夫人想不想知道。」張依依拿眼角瞥她,臉上似笑非笑。
要是沒有先前鴛鴦說的那些話,只怕賈母會迫不及待地要听,可這會兒,她的心中便更不安了。賈母老了,比年輕人更信鬼神之說。讓她放棄這個知曉賈府未來的機會,更是不可能的。
思量再三,她先命一眾丫鬟們退下,等屋里只剩下賈母和張依依兩人時,才恭敬地問道︰
「敢問姑娘,是福是禍?」
「禍!」張依依定楮望她,輕啟紅唇︰「大禍!」
饒是賈母準備再三,听及此言,身子還是忍不住晃了晃。「何等……大禍?」
「抄家滅門,算不算大?」
賈母渾身俱顫︰「為、為何?」
張依依悠悠道︰「子孫不孝,不思進取。賈老夫人為何不自己想想呢?你們榮國府有多少代沒出過像樣的子孫了?」
「求姑娘解惑,可有破解之道?」
「呵!」張依依輕笑出聲︰「破解之道不在我,在你們自己。第一天來賈府時我便和你說過,要你管教好孫子孫女,是也不是?」
賈母吶吶稱是,又道︰「老婦已經照做了。」
「哦?」張依依不語,只拿一雙冷然的眸子瞧她,嘴角露出一抹譏笑。看得賈母心里莫名地發虛,惶恐不安︰「姑娘這是做什麼?」
張依依也不和她兜圈子了,直言不諱道︰「寶玉年幼,只靠棍棒教育是不行的,須得給他請個人品風流、學識出眾的先生來對癥下藥。好好教養三春,等她們長大後,為她們擇個良婿。莫看門第,只看人品可靠與否,家世清白與否。更重要的是,對聖上忠誠與否。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少與其他三家來往,尤其是王熙鳳,你要仔細留意她做了什麼事。」
賈母一一記下,當說到王熙鳳時,她似有所悟。「難道是鳳姐兒她……」
「不只是她……總之,要想保住榮國府,就要收斂鋒芒,約束子孫。否則……我看到的就是將要發生的事。」張依依站起身來,道︰「賈府太亂,我要帶著玉兒離開。惜春性子極好,我很喜歡,想帶她一起去揚州,放在身邊教養,你看如何?」
賈母本有些猶豫,可一想到張依依所說的,便答應了。「惜春能跟著姑娘,是她的福氣。我這就命人為她收拾行裝。」
賈母的上道讓張依依很是滿意。
她慢慢走出華貴卻壓抑的容囍堂,站在院中片刻,身後便傳來女童銀鈴般的說笑聲。張依依笑著轉過身,只見黛玉穿著純白色的大氅,惜春穿著大紅色的大氅,兩個小小的,雪團似的人兒攜手走來,有說有笑。
見著張依依,兩人俱是眼楮一亮,快步走到她面前來,一個叫︰「師傅。」,另一個叫︰「姑姑。」
張依依笑著應了,在二人頭上憐愛地模了模,「我已經同你們外祖母辭過行了,丫鬟們也把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現在你們去,跟你們外祖母道別,咱們午膳後便離開。」
兩個孩子都重重點頭。
賈母自然又是抱著黛玉、惜春哭了一回,命鴛鴦拿鑰匙開了私庫,拿出了不少好東西送給兩個孩子。一面囑咐要好好保重身子,一面說要多來瞧瞧外祖母。
黛玉也是淚流滿面地應了,倒是惜春,面對賈母的淚水,有些意外又無措。
畢竟賈母雖然疼愛她,但她從小就是被丫鬟婆子們撫養長大,賈母甚少像對黛玉那樣總是將她摟抱在懷中。如今感受到賈母打從心底表現出來的不舍,她也難得地紅了眼眶,隨著黛玉喚了一聲祖母。
午膳後,賈母還在與兩人依依惜別。
迎春、探春,王夫人、邢夫人,還有王熙鳳、李紈等人听到了動靜,也都過來了。甚至就連賈寶玉,在听到消息後,都不顧還在養傷的身體,非要來送。
他也不知為何,一見到黛玉便覺得這位妹妹好像似曾相識,只是苦于沒有時間和機會接近。如今不等兩人關系變得親近,她就要回揚州去。
揚州離京千里之遠,此去山高水長,還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見。而且這回她們還要帶走惜春妹妹。
對黛玉,他是似曾相識心有牽掛,對惜春,他便是徹徹底底地舍不得了。黛玉、惜春走時,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對著向來疼愛他的賈母、王夫人氣憤道︰「先是逼著我讀書,如今又要把妹妹送走,女乃女乃,媽媽,你們是要逼死我嗎?」
說得王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氣,「這等渾話你也說得出口!逼你讀書是為了你好,送走你妹妹,也是為了你妹妹的福緣。跟在張姑娘身邊,那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福分!」
賈母也是眼眶濕潤,不爭氣地拿拐杖擊打地面︰「你哥哥去後,二房就剩下你一根獨苗苗。你這樣說,不是在挖我們心肝肉嗎?玉兒要走,我也舍不得。送走惜春,我更像是少了快肉一樣。誰不疼?可張姑娘說了,要是惜春繼續生長在我們家,將來只怕是要青燈古佛一世。如今隨著你林妹妹去了揚州,等到了年紀再接回來,就能轉危為安!便是為了你妹妹,也得送她走!」
寶玉本就怕張依依,只因她長得一副美若天仙的模樣,又是女子,才對她敬大于怕。可這會兒,他還是忍不住道︰「不知道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人胡說的話你們也信!」
賈母忙道︰「還不住口!襲人,還不快把你們主子帶回房去,好生照顧?要是身上的傷口又見了紅,就把你們都發賣出去!」
襲人聞言,忙對寶玉哭求道︰「求爺可憐奴婢們吧!」
寶玉雖不甘心,可仍然見不得房里的丫頭們因為自己受罰。只得乖乖隨她回去。
但是走到一條岔路口時,他沒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反而走上了岔道——那是出府的方向!
「寶玉!」襲人一驚,連忙追上。可沒想到寶玉雖然身受重傷,卻跑得飛快。
「妹妹!」
張依依戴上了帷帽,站在一旁看著婆子們將黛玉、惜春抱上車。乍然听到這聲呼喚,她和兩個女孩兒一起轉過頭去,便見一臉淚痕的寶玉站在門口,望著這邊,目光悲切。
說來也奇,惜春和黛玉同時回頭,惜春還有些懵懂,可黛玉卻只覺得心里一痛,兩行清淚無端劃落。
兩人的視線隔著薄紗相觸,彼此心中都是一震。
尤其是寶玉,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這次一別,只怕兩人余生都不會再見了。「妹妹……」
面對此景,旁人只道是兄妹情深。可只有知道一切的張依依才明白兩人之間那種獨特的羈絆。
黛玉張了張口,本想喊一聲「哥哥」,卻怎麼也發不出聲。倒是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個勁地落,停也停不下來,仿佛要把這一生的淚都哭盡了似的。
襲人姍姍來遲,手中拿著的黑色大氅猛地蓋住了穿著單薄的寶玉,哽咽地道︰「你這是做什麼,這般不愛惜自己,剛才又何必在太太跟老太太面前護著我們。左右你要是有個好歹,咱們都得陪著你!」
一番話,倒是讓寶玉從自己的滿滿情緒里清醒了一些,不再和黛玉對視。
黛玉也收回了視線,拿著帕子,有些奇怪地拭淚。
張依依見狀,不由得松了口氣。對襲人道︰「快帶他回去,再站一會兒,他今晚又要發熱了。」
襲人聞言,連忙扶著寶玉回去了。
「哥哥再見!」
出乎意料的,最後開口的竟然是向來沉默的惜春。
寶玉走了,被耽擱許久的一行人總算啊可以啟程。坐在舒適寬敞的馬車里,和兩個女娃一起望著慢慢遠離的榮國府,張依依不由得道了一句︰「可算是斷了。」
徹徹底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