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塵埃畢現的空氣中，羅麟西最終沉默著。
「既然我同意了父皇的決定，自然不會錯待她。」羅麟至自顧道，「只是既然皇妹這麼關心你兄長的婚事，卻不知你自己的事情，你究竟如何想的？」
羅麟西的步伐依舊平穩，她幾乎是毫無猶豫的、平穩的、略微蕭索的說道︰「若是父皇屬意白家長子，我自當從命。而我的意見，我也說過、並且說盡了。只是我曉得輕重。」
「……呵，不愧是普帝國的公主呢。」
「我知道，自己享受過什麼，也知道應當付出什麼。我並不會像有些人，那麼哀怨。無論如何，我都能過出自己的日子來。」
「或許你的確知道那些。」羅麟至用溫柔和悲憫混合的光芒看著自己唯一的同輩皇族，「但是，你真的清楚，在父皇心中，何為輕、何為重嗎。」
羅麟西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很快搖了搖頭，語氣中有些自嘲︰「我怎敢揣測上意。」
「……」羅麟至看了妹妹半響，才微微點了點頭，「皇妹所言甚是呢。那我也不多言了。只是父皇說過，皇家公主賜婚總無逼迫臣子一說，有女百家求，‘先有求，後有得’。」
羅麟西目光微閃，卻很快壓抑在黑色的劉海之中。
*****
不管第五殿的局勢如何，每日的結界處理還是日常的任務。
可兒和雲星彩並肩走在一起，兩人剛剛結束了又一天的任務。
「最近我幾次看見可兒神侍翻閱資料室的資料，怎麼了嗎？」
「我有些想調查的事情。」可兒將有些凌亂的馬尾辮重新辮好。
「什麼事？」星彩有些意外的問道。
可兒搖了搖頭︰「沒什麼……」
見可兒不欲多談，星彩也只是淡淡一笑。
兩人就著這樣平靜的走在一片光明的走廊上。
「我听說，溫雲嵐君好像家中出了些事。」雲星彩突然又說道，然後好似有些不好意思一般，低下頭去，「抱歉，是否我不該提？」
「沒什麼，既然是事實，也沒有辦法。」可兒並沒有回避，反倒是開解雲星彩一般，朗然微笑道，「終究是我沒什麼福氣。大約是親人緣淺，父母也罷，姐妹也罷，……戀人也罷。」
「才不會是那樣！」雲星彩急急駁斥道，卻也覺得自己失言，稍微躊躇，「我、我只是說……希望可兒君不要太傷心。或許還有機會也不一定？」
「謝謝。可是，呵，我還是不要抱有那種希望或許會更好受。」可兒微微閉目，睫毛開合，「就因為我一直對望晴君抱有希望，所以才會失望痛苦……不是嗎。」
可兒突然想起星彩的心意，大覺失言，忙轉頭看著那位大多時候靦腆的少女。
一雙清澈的棕色眼眸就這樣對上。
雲星彩似笑非笑的看著可兒，嘴唇微微上抿，然後雙目不移道︰「怎麼了？你喜歡望晴，……我一直知道呀。」說著，轉過頭去，語氣輕快，「但你自己似乎很長時間並並不知道？」
不知道的是什麼——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呢，還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被另一個也喜歡對方的人察覺了呢，可兒一時不願詢問。
「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略覺尷尬，可兒握緊了衣角，「對于星彩，也是如此吧？」
雲星彩溫柔一笑，毫無猶豫的道︰「如果要留在第五殿的話，也別無其他可選之路了。」
就如克里馬科斯副殿主，就如金晶祭司，……孤身一人也不是很糟糕。
窗外的天空遼遠無垠，但局限在這小小的窗口之中的，只余一片四方藍色。
能走的道路，永遠是無限的，但是不能走的道路也同樣如此。無限的可能性總是和無處不在的局限糾纏在一起，編織成腳下最合宜的道路。
就這樣，無言的共進午餐。
曾有人說過，親密的朋友，就是在一起即使沉默不語，也不會感到尷尬。共同相處仿佛和呼吸空氣一樣，無需意識到，沒有負擔。
但是，可兒今天的神色卻並不像是放松，而是心事重重。
她夾起一條綠色油滑的絲瓜，放入口中。能夠讓她稱為最好的朋友的，從小到大也只有一人——那就是李兒。別說是吃飯，就是洗澡、穿衣都在一起，首飾也換著戴，比親姐妹還親近，可最終也是一拍兩散。
那時自己和對方都太過年幼，傷害了自己的同時，也傷害了對方。
「听說，」又是雲星彩先開了口，「鏡月的憶雨族皇和碧姿家的長子訂了婚，而他們家的長女是失散多年的孤兒，可兒認識嗎？」
心頭一跳，簡直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意，可兒抬頭迅速道︰「我的確認識。」
雲星彩也抬起頭來，就如平常一般，略帶靦腆之色︰「我也是听說，她是孤兒院的孤兒。她的命可真不錯。雖說孤兒年幼時可憐，可是轉眼間就成了族皇的小姑，……還是碧姿家的繼承者，真令人羨慕呀。」
「我也很為她開心。」
曾經——或許現在仍然——自己也是眾孤兒羨慕的對象。
風雅學院是從不招收混血兒的，雖不知艾望晴當年是如何蒙混過關，但對貧困家庭、孤兒院中兒童的特別幫扶項目的招生中，檢查是否是混血兒出身算是重中之重。
當年自己的學習成績並非出類拔萃，可只有自己出身「清白」，年幼時已經做了鑒定。雖然當時李兒等人也學習頗佳，可是其他人是混血兒，李兒當時沒有做過鑒定，于是就直接推薦了自己去。
來到風雅學院，打破了自己所有的認同。
從小學習到的群體認同，完全被擊碎，原來自己與混血兒們是「不同」的。
可兒那時第一次感到了恐懼。畢竟那個充滿了混血兒的地方，才是自己認知中的唯一的家。
低劣的家園，低劣的承認。……以及永遠低劣的朋友們。
想要改變這點。想要自己作為一個光族，也能被認可，與混血兒交往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
如今，有時疲憊不堪的可兒，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了朋友們呢，還是為了自己呢，或者那只是一個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傷口而產生的願望、意念。
然而午夜夢回，可兒時常也在捫心自問，自己究竟有否為自己是光族而感到一絲僥幸？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這樣的出身，也就不會有最終奇跡般的來到第五殿，成為出身卑微的神侍候補的機會。
這個問題，可兒不願回答。因為若是回答了肯定，就證明自己不過憐憫混血兒，然而這並不是自己的本心；可是，她也回答不出否定。最終，問題就只有，她作為一個光族，從小受到的教育、感到的群體認同，竟是與社會更廣泛的群體認同的標準背道而馳。
如果李兒真的得到了和她同樣的地位。
這就或許能救贖一點她扭曲的認同感了。
「可是我卻听人說，那位孤兒是混血兒來著？」雲星彩隨意道，「不過既然有普帝國的例子在先，也沒有什麼可以吃驚的了。影燈得勢，連這樣的事兒都能發生？一個混血兒成為了碧姿家的下一任家主……」
「哎！你、你听誰說的？」
可兒真正吃了一驚，斬雷明明說過——種族檢測的結果是「合意」的。
「舊城區那邊的人都在說？我是听在舊城區的親戚講的。你有段日子不回孤兒院了吧！自從她走了，就有人很是驚詫，因為她後來做過檢驗是混血兒，她工作的馬戲團的人還罵過她身為下賤心比天高什麼的，現在那些人又後悔了……」雲星彩看了看四周，才小聲的竊竊私語。
「怎麼會……」
可兒有些吃驚，不僅是因為雲星彩說的這件事，更是因為——
雲星彩這段話中讓她听出的另一層意思。
她有些警覺，也有些不可置信。
可兒剛想要開口，便被打斷了。
突兀的，中繼器的聲音響起。是不認識的號碼。
「抱歉。」可兒跑出了飯廳，在門口打開了通訊，「……您好？」
對面是長久的沉默。
「喂，您好？」可兒稍顯疑惑的再問了一遍。
「日安呢。可兒君。」
略帶笑意的、優雅的語音傳來，語調陌生到讓人害怕，可是聲音卻熟悉不過。
「那個，日安。」因為在風雅學院被禮儀老師糾正過許多次，可兒習慣性的回復。
可是下一秒就感到心慢了一拍。
怎麼會……是……李兒……
巧合相連，就如細密的蛛網，令人望而生怯。
「今日晴朗無雲，是個閑談的好日子呢。……我在第五殿後門等著你。那麼，待會見了。」
對方掛了電話。
可兒雙手微微顫抖，卻很快鎮靜下來。她向略微驚訝的星彩匆匆辭行，將餐盤和剩余的食物都放在洗碗池里，向後門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