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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邁著沉重的步子以極慢的速度踱回了正殿。短短的幾步路對雍正而言,卻走得萬分艱難。

他其實很想快些走,再快些,快些回到八弟身邊,好好的陪陪他,陪他讀書、寫字,陪他下棋、作畫,陪他閑聊、陪他做任何他想做、喜歡做的事情。

他又想慢些走,再慢些,慢些見到胤俊逸清淡的笑容,慢些見到他蒼白慘淡的臉色,慢些面對那溫潤清雅的目光,慢些見到與自己極為相似的鳳眸中澄澈明悟的神情。

可是,當他見到暮朝竟然沒有依照他的話好好的躺在床上休息,而是一副穿戴整齊將要出門的模樣,縱使在心里已經決定不再對八弟發火,要好好的陪他走完最後這段路,卻依然忍不住額頭青筋直跳,強忍著心疼和怒氣道︰「都讓你好生在床上休息了,自己身子都折騰成這樣了,就不能安生些嗎?你什麼時候能好好的听一次朕的話?」

說到這里,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麼,猛然間住了嘴,抬眼望著暮朝有些怔忡的模樣,又有些懊惱。

正思討著如何開口緩和剛才這略顯尷尬的氣氛時,卻听暮朝淺笑著開口道︰「請皇上放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真的好了很多了。不覺得難過,也有了些力氣。因此便想著出去逛逛,最好是找個能登高遠眺的地方,看看夕陽西下、暮色晚霞,那便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

放心?我放心才怪!听著暮朝不知是真無知還是裝無知的話,雍正有些無語,又有些揪心。可是想到暮朝的後半句話,竟然還要去看什麼落日夕陽?又不由得十分生氣。

他難道不知如今外面寒冬臘月寒風徹骨,哪里是他能出去的時候?他是不是還嫌自己的身子不夠差,死的不夠快啊?剛想開口責罵,又想到八弟可不真的就是快死了麼,若是現在不陪著他去看,怕是以後……還真的沒有這個機會了……

想到這里,雍正的心里益發酸楚,生生的將即將沖口而出的斥責變成了和風細雨的安慰︰「好,今日你想去哪便去哪,朕陪著你去。」

冬日的御花園並不能算是最美的時候,然而前些日子連落的幾場大雪,卻也使得園中處處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尤其在冬日暖陽的照射下,鍍上了金光點點,倒也有了幾分純淨澄澈,明媚晶瑩。

雍正與暮朝兩人就這樣在御花園中緩步走著,由于雍正事先已經派人清了場,倒也無人前來打擾。二人皆各自想著心事,雖然無話氣氛卻也不顯尷尬,倒是有著幾分難得的平和寧靜。行了一會兒,暮朝身體畢竟虛弱,漸漸有些氣喘。

雍正心存憐惜,早已吩咐人備好了御攆,執意拉著暮朝一起坐了上去,說是要帶暮朝去最近的御景亭,倒是也全了幾分她想要登高遠眺的心思。

暮朝見著雍正執意如此,深邃銳利的鳳眸中滿是不容拒絕的堅持,便也猜到了幾分雍正的心意。也不多話,便隨著雍正向御景亭行去。

不多時,便到了。雍正細心的扶著暮朝下了御攆。暮朝驚訝的發現早已有宮人們在觀景好的位置備好了暖爐熱茶、點心細粥、軟墊厚褥、甚至還不知從何處搬來了一個舒適的躺椅。

暮朝挑眉微笑,戲謔道︰「皇上還真把我當成了弱不禁風的女子不成?」

雍正也不反駁,只是執意將暮朝摁在躺椅上,細心的緊了緊風帽貂裘,又拿來了厚厚的錦被蓋在暮朝身上。伸手探了探暖手爐的溫度,又回身看了看桌上的各色美食,略想了會兒,終是遞過來一小碗冒著熱氣的小米粥,溫和的言道︰「少喝幾口,暖暖身子。」

暮朝也由著雍正忙前忙後的親自照顧自己,既不驚恐,也無得意,只是淺笑著看著,也不說話。望著雍正遞過來的熱粥,並不拒絕,乖順的喝了幾小口,便搖頭不要了。

雍正也隨意的在暮朝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喝了口桌上的熱茶,斟酌著言道︰「此處畢竟不比寢宮內暖和,你少坐一會兒,便隨朕回去吧。夕陽暮色雖美,但終究還需等上兩個時辰,朕怕你的身子熬不住。」

暮朝笑著開口道︰「我知道四哥在想什麼,想來是四哥听了御醫們的回話,也以為我這身子是大限已至,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是以凡事才處處小心順我的心意,怕是想著幫我完成遺願呢吧。」

暮朝尚未說完,便被雍正皺著眉打斷了,「別盡說些不吉的話……會好的。」

雍正的別扭的話惹得暮朝一陣輕笑,「原來四哥也會說謊話安慰人!」

雍正無奈的瞥了那笑的沒心沒肺的人一眼,也想順著暮朝的話談笑幾句寬寬八弟的心,只是扯了扯嘴角,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有心想要安慰八弟,搜腸刮肚的琢磨了半天,萬般感慨卻覺得無從開口。憋了半晌,終是說了一句︰「朕會替你照顧好弘旺的。」

想了想,又說道︰「你和九弟、弘旺的宗籍朕也會找個適當的時機恢復。即便是朕在位時不適合做這件事,朕也會叮囑下一任皇帝將這件事辦好。這也是,朕虧欠你們的。朕這段時間也想了很多。朕承認,朕將你們逐出宗籍、甚至更改賤名,的確有些過了。但是矯枉必過正,為了朝廷的一世清明和大清的江山社稷,朕,不後悔。」

說完這些,見到暮朝有些驚訝的望著自己,目光清澈,雍正又不禁有些懊惱。心里暗道果然自己不會安慰人,怎麼說著說著偏又提到了八弟最忌諱的事來。可別適得其反,再將八弟氣個半死,甚至直接一命嗚呼了,那還真是好心辦壞事,自己對自己都有些無法交代了。

正在擔心八弟會不會被自己氣得病情加重時,卻听得暮朝輕輕的詢問道︰「四哥,你怕死嗎?」

雍正聞言愣了一下,死?這個自己倒是也想過,心里卻是不怎麼怕的。但想到八弟如今的情形,再聯想到八弟剛才的問話,心里卻忽然酸楚的厲害。

剛想開口安慰,卻听暮朝緩緩說道︰「我想,對咱們這群皇子而言,死,並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又或者說,失去權勢、失去自由、失去一展自己志向抱負機會,那麼,這個皇子,活著也便是死了。」

暮朝的語調平緩,沒有怒,也沒有哀,仿佛只是平平淡淡的敘述一件自己旁觀得來的事實,但卻讓听的人倍感蒼涼寥落。

雍正皺著眉,深邃的鳳眸中閃過種種復雜的情緒,一時間,他想到了很多。想起了很多驚心動魄的往事,也想起了很多在或不在的兄弟。想起了二哥年少時于文華殿為眾大臣講學時的氣質高華、豐姿雋爽,也想起了二哥幾番起落、兩立兩廢,終被圈禁于咸安宮的頹廢與落寞。想起了十三年少時的開朗豪爽,弓箭騎射無一不精,也想起了十三如今早已斑白的雙鬢和根本無法治愈的腿疾。想起了被皇父厭棄的大哥、三哥,也想起了被自己逼的已逝的九弟、失去自由的十弟、十四弟……還有,眼前的這個人。

雍正緊緊的盯著眼前這個人,眼神復雜。

雍正知道,自己曾經對胤有多狠,有多絕,雖說自己這麼做是為了肅清朝廷黨爭,為大清江山掙得一世清明,時至今日,自己仍然可以毫不猶疑、無愧于心的說對當日所做的一切至今不悔。

然而,如今面對這個身患重疾、時日無多卻依然為大清江山獻計獻策、筆耕不輟的人,面對這個曾經恨過自己、怨過自己卻在生命最後的日子里依然願意幫自己、喚自己四哥的人,雍正不得不承認,自己心疼了、心軟了。雍正甚至模模糊糊的想,若是胤有幸能夠撐過這關活下來,那麼,自己也是可以放過他的。不再要他性命,不再逼迫他、圈禁他,甚至,可以像當年曾經做過的那樣,好好照顧他,像年少時承諾的那樣,護他一世周全。

想說的話太多,雍正糾結半晌,終于聲音暗啞的喚了聲「八弟」,正想往下說的時候,卻被暮朝輕笑著打斷了。

「四哥,你不是吧。」暮朝清越的聲音中甚至帶著一絲揶揄和愉悅,「看你這種種無奈糾結痛苦難言的模樣,我不禁要以為,你要告訴我,你喜歡上了我……」

雍正听後先是一愣,隨即有些惱怒,斥責道︰「八弟!」

見雍正真的有些惱了,暮朝也不敢再開玩笑,便斂起笑容,認真道︰「四哥,你不必可憐我。人誰無死?浮游生不過朝日,螢蟲命不過月余,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相比浮游、螢蟲,卻也長命得多。人常言松柏長青、日月永恆,然則在我看來,都不過是文人騷客的亂語胡言,不過是寄情于物、抒情暢懷罷了。松柏也好,日月也罷,終有一日,都將隕落。然而,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些日子,我很快樂。我做了自己想做、應做、當做之事,不再是為了搏得皇父的矚目關懷,也不再是為了爭儲奪嫡爭名逐利,而是為了自己心中被遺忘了很久、埋藏了很久的最初的志向,盡一己之力,守家國親友,盛世安寧。」

雍正被這番話狠狠的震撼住了。他凝視著這個曾經帶給他無數驚嚇和震撼的人,望著暮朝眼里的澄澈明悟點點柔輝,心里仿佛被震裂了一道縫隙,注入了一股暖流,雖然細小,卻是如此愜意舒適,讓人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所以」,暮朝繼續言道︰「四哥你不必用這種悲憫的表情看著我,也不用處處小心順意的對待我。」說到此處,又故意擠了擠眼楮,玩笑道︰「四哥這樣做,會讓我覺得,似乎我不按照大家的預期般死去,都有些辜負了眾人的一番努力了。」

雍正正听得心緒激蕩,忽又聞得暮朝最後一句毫無忌諱的話,又有些惱怒的責怪道︰「別亂說話,也沒個忌諱!你若能好好活著,所有伺候的御醫侍從統統重賞。」

剛說完,便見暮朝眉開眼笑道︰「好啊,那我要先替眾人謝謝四哥的賞賜了。」略微停頓了一下,又緩緩道︰「人固有一死,我自然也不能幸免。我會死,但不是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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