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叔，給我講講父皇吧。」年輕的帝王與他的內務總管相對坐在桌旁，燭台上跳動著的溫暖火焰，兩人中暖鍋里升騰的蒸汽顯得室內格外溫馨，也使這個冰冷的大殿蒙上了溫暖的色彩。
「先皇啊。」老太監抿了口酒，臉上顯現出追憶的色彩，眼神變得悠遠，「那就要從我小時候說起了。」
老太監本名林嵐，是驃騎大將軍林淵的幼子，他與先皇認識的第一面，其實真的算不上好。
那時他成年不久便一舉摘下武狀元的桂冠，風頭一時無二，嗯，如果沒有那個同時奪得文狀元的歐陽正德，那就更好了。
放榜不久後，太上皇便令他們作為皇子太傅進了宮，皇家騎射場上，那個後世威震諸國的雲龍皇帝，現在還是一個任人欺負的軟包子，甚至在其他皇子被太監宮女們服侍著用餐時他只能在一旁看著，抽噎著接受來自兄弟們的嘲諷。
如果沒有看到先皇在皇子們不注意時眼里閃過的如狼般凶狠的光的話，林嵐還真會以為這只是個懦弱小鬼。
「喂，小子，你宮里沒給你送東西吃？」
「沒……沒有……」
「那就過來與我同吃。」
「這……不太好吧……」
「給我過來！」
「哦……」
這便是他們的初見。
接下來的相處就順理成章了，他漸漸發現，這個冷宮貴妃生的孩子，果然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懦弱的外表下，是一顆如狼般的野心。
比起他的直覺，文狀元歐陽正德顯然就聰明多了，才給皇子們上過幾堂課，就把寶壓在了他的身上。
而之後，那個還不足他一半大的孩子，通過他，與他的父親，雲龍的那一代軍神接觸了。
那一天，他有些不高興，那個小孩兒和他父親密談許久，連歐陽小白臉都加入了，卻唯獨忘了他，為了這件事，林嵐想和小孩兒絕交，可得知了他的想法的父親卻把他揍了一頓，在感慨小孩兒非池中之物的同時，也贊嘆了歐陽正德敏銳的政治嗅覺，而對他，卻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林小狀元很不開心，他怎麼就不如歐陽正德那個小白臉了？！
這以至于他在輔佐先皇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與這未來的摯友吹鼻子瞪眼，而漸漸長大的小孩兒只是一臉好笑的看著他們兩，只有在林嵐要吃歐陽正德的虧時才出言助他。
是了，雖然難以啟齒，但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狀元確有著讓人被賣了還幫他數錢的能力。
呸，小白臉兒！
盡管林嵐對于父親的話一直很不服氣，但事實證明，他真的不如歐陽正德，甚至他們一家都不如歐陽正德。
太上皇漸漸老了，諸皇子開始了明爭暗斗的戲碼，比起長袖善舞，疑似中間派的歐陽正德，即使他沒有表態，諸皇子也把他歸為了堅定的五皇子一脈。
哦，忘了說了，這個冷宮貴妃生的小孩兒就是五皇子。
五皇子的母親雖說曾經被封貴妃，但人卻只是太上皇微服私巡下偶遇的一個采蓮女子，機緣巧合之下才進了宮，得了貴妃之位。
可惜終究是紅顏薄命，這個單純甚至在宮里有點單蠢的采蓮女如同一朵離了水的蓮花，枯萎在了冷宮之中。
所以說，五皇子除了一些真正有眼光的人支撐外就沒有任何班底了。當然，他不是在自夸，這也是他那父親在醉酒時說的。
那次父親醉酒後，警告他最近別再和小孩兒，哦，不，現在他已經算是一個少年了，父親讓我別和少年來往。
林嵐很不解，當初輔佐少年也是父親提出的，怎麼這一下子就變卦了？林嵐牛脾氣一犯，還是不顧父親、歐陽小白臉以及少年本人的勸阻，和平常一樣，當著少年的大尾巴。
終究，還是他太天真了啊！
那一天，無數士兵舉著火把沖進了他的家門，那些將領里甚至還有他的父親一手提拔起的熟的不能再熟的面孔。
那些士兵如同惡鬼般將他的父親、母親、弟弟……全部抓起，不顧他的嘶吼給他加上了鐐銬。那一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在他眼里頂天立地的父親流淚的樣子。
監獄里，沒有任何人來關照他們，甚至父親的生死之交，龍虎大將軍田慶，用他父親的身體，給他上了一堂，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刑法課。
這也令他知道了，有人在他家里搜出了五爪金龍袍，他們被告謀反。
第一個受不住去世的是他年幼的妹妹，那個還沒有盛開的花骨朵兒，那個整天「哥哥，哥哥」的叫著的小女孩兒就這樣與他說再見了，林嵐睜著酸澀的眼楮，他的淚已經流干了。
母親，弟弟，親人們一個一個的離開他，林嵐覺得這個黑暗而血腥的地方，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地獄了。
就在他快要絕望之時，少年出現了，他不知道少年和他的父親說了什麼，只知道，在他一覺睡醒後，睜開眼看見外面世界時，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曾經那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武狀元林嵐，卻多了一個在宮里侍奉五皇子的小太監小嵐子。
不久後，宮外傳來驃騎大將軍謀反被捕，自縊于牢獄的消息，他听了，面朝宮門跪了一天一夜，誰都拉不起他。
比起他，歐陽正德就厲害多了，在他和少年的布局之下，皇子們一個接著一個在爭斗中或被流放，或和他一樣，被按上一個子虛烏有的名頭，鋃鐺入獄。
看到局面漸漸扭轉，他也振作了起來，仇恨在他的心中發酵，他成了少年手中最利的一柄刀，把誣陷他父親，害了他全家的人一一揪出，送進地獄。
一年後，太上皇斃于宮中，下毒者是少年的最後一個敵人四皇子的母妃，在他帶人將「人證，物證」呈上後，少年順利登基，他也升職成了太監總管。
宮里的日子總是空虛的，他漸漸察覺到了，他對少年不一樣的心思，他感到自卑。
很快，他的心思就被歐陽正德察覺到了，這個曾經笑著坑他而現在又成了他的生死之交的人深深的嘆了口氣，將他叫出。
他第一次認識到了歐陽正德的智慧，也是從那天起，他對少年的心思又改了，他想，只要這麼默默守護就好了吧。
但老天就是和他過不去！他的少年死于一場毒殺，下毒者是他最喜歡的妃子，是不是很可笑？少年，不，這里已經是青年了，他的死法與他的父親驚人的相似。
青年的彌留之際，拉著他的手，將同是平民女子所生，尚未有自保能力的小皇子托付給了他。
青年死了，那天，雨下的很大。
這件事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歐陽正德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以至于，當三皇子上位，張丞相稱霸朝堂時，他們也沒有任何反應。
有，又如何，青年的子嗣，就剩下這麼個不堪大用的三皇子和那個天真無邪的小皇子了。
對于淮南王謀反一事，他和歐陽正德的看法曾高度統一，淮南王，這個雲龍唯一的異姓王，雲龍這一代的軍神，是他們唯一佩服的人。
青年在世時曾經稱贊過，若是能得一如沈將軍般的麒麟子，他甚至可以放棄他所有的兒子。在帶兵打仗甚至政治嗅覺方面，他都不如他。
這時，已經從一個小太監成了一個老太監的他想，要是這種人當上了皇帝也不錯啊！
至于青年托付給他的小皇子？歐陽正德曾分析過沈大將軍的性格，在老友的再三保證下，他終于信了沈大將軍不會對付小皇子，而同意了老友的主意。
但令他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那個似乎要永遠天真無邪下去的小皇子在沈大將軍面前氣勢竟然絲毫不弱！從容的應付完了在三皇子眼里無比可怕的叛軍，甚至……還說服了沈將軍本人！
他在驚訝之余也只剩下虎父無犬子這個念頭了，當初的青年，可不就是像他這樣，不動聲色的藏拙嘛？！只不過小皇子藏的太深了，比青年還要深，深到他把這事情說與歐陽正德听時，歐陽太傅卻一臉不信的地步。
不過，這也由不得他不信了，小皇子金鑾殿上雷厲風行的剪出張丞相羽翼一舉震驚朝中上下。
哦，想起老友當時那張震驚的臉，他現在還想笑。
這樣，小皇子與歐陽正德的會面就順理成章了，他看著這個孩子如同青年少年時一樣征服了歐陽狐狸，不，應該說，少年比青年做得更好，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老友雙手顫抖一副天塌了的樣子呢！
之後與沈長風聯手，蕩平內憂外患更是令滿朝文武驚嘆不已。這個幾乎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也和青年一樣成了一個了不起的皇帝了呢！
「嵐叔？嵐叔！」
耳邊傳來少年的呼喚，老太監才知道，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少年眉眼帶笑的看著他問道︰「然後呢？對大梁國送來的玉面公主，父皇怎麼做的？」
老太監舉著杯子，感覺一時間歲月靜好，他回神了，說道︰「你父皇啊，他可沒有被那公主美色迷惑，他……」
回到自己房內，醉醺醺的老太監倒頭就睡，睡夢里，他又回到了少年時，成了那個一日踏盡長安花的武狀元，他愣愣的看著久別的父親，眼淚就那麼一下掉下來了，他父親溫暖的大掌啪的一下打在了他的頭上，叫他快點用早膳，今天可是他進宮的第一天！
老太監感到被父親打到的地方很痛，但他卻很開心。
耳邊傳來母親維護他而罵向父親的聲音，父親小聲的辯駁聲，弟弟妹妹「哥哥，哥哥」叫著的童聲，老太監一時間恍如隔世。
宮里，他又見到了那個沒有飯吃的小孩兒，他笑了，笑得很開心，他听見自己說說︰「喂，小子，你宮里沒給你送東西吃？！」
一旁經過的歐陽小白臉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笑得跟個神經病一樣的人是怎麼成為和他一樣的狀元的。
……
夜悄悄過去，當第二天的陽光照進宮殿時，外面傳來了宮女太監們忙亂的腳步聲，以及……老太監去世了的消息。御書房內，年輕的帝王扣下一面鏡子，抬首看向虛空中，問道︰「001，你說，我這個夢境織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