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恆推開病房的門,把手里握著的那幾朵花插/進了床頭的玻璃瓶里,他細致地整了整,把它們的姿勢調整成他覺得最好看的姿勢。這幾朵頗為鮮艷的小花給這個蒼白冰冷的病房增添了幾抹色彩,渲染了幾抹生機,讓空氣中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都微微好聞了點。
林恆音色溫和地開口︰「媽,我來看你了。」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身形極其枯槁瘦削,渾身上下只剩下了骨頭,原本烏黑秀麗的長發早已經因為化療掉光了。她戴著呼吸機,呼吸微弱得好像隨時就要停止,渾身插滿了管子,難以忍受的病痛讓她即使在昏沉的狀態中也擰著眉頭。
林恆又輕輕叫了兩聲︰「媽?媽……」
女人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林恆哽住嗓子,不敢再開口,他深吸了口氣,坐下來握住母親的手,卻不敢用力。
他害怕他一用力這個女人的靈魂就要碎了,逃離這個軀殼,連偶爾仿佛上天賞賜的清醒都成了奢望,只好絮絮低語,說些開心的事
林恆很少跟人說心事,表面上關系再怎麼好的朋友,他也不會暴露自己的傷口。他的嘴里也很少說雞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偶爾會開個玩笑,讓自己合群。也會視情況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是跟所有人一樣,說那些輕松愉快的、略帶煩悶的小事,既可以拉近距離,又可以降低別人心防。
但自從母親病重了,他卻越發樂意在病房里,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從前對任何人都懶得說一個字的瑣事,好像這個時候再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說了。他能獨自一個人說很久,仿佛昏迷的女人是他最好的傾听者。
林恆另一只手給母親折了折被角,垂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一下子笑起來,他的神情愉悅又燦爛,黑色的眸子彎成好看的弧度,就連開口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是躍動的音符,滿含積極。
「我來的路上遇見一只大狗,長得很好看,威風凜凜,將來我們也可以養一只。你不是喜歡狗嗎,那種溫順聰明的大型犬,我閑著翻過有關的書,如果訓練得好,還可以幫你下樓買東西,你以前總是不願意下樓……」
「我還爭取到了X大的保送名額……本來我沒想要,但我後來又改變主意了,我覺得X大蠻不錯的。你不是總希望我上名牌大學嗎?還總跟我念叨隔壁的那個姐姐上了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學,一副羨慕得不得了的樣子,」林恆低笑了兩聲︰「以後啊,就是別人羨慕你了。」
「對了,前幾天還有女生跟我告白了,是隔壁班的班花。我拒絕了,這緊張時候,哪里還有心思風花雪月,我可听話著呢!」
「而且,我要是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媽你這麼漂亮又賢惠的,可你也知道,我的眼光不好,得靠你。」林恆挑了挑唇角,似乎預想到了母親的反應︰「你不是常說現在年輕人太鬧騰,能吃苦的少,內心浮躁又浮夸嗎?我也是年輕人里的一個,我的終身大事啊,你一定要替我把關!」
「我之前說過的那個關系不錯的朋友,你還記得嗎?他叫王曉,本來打算什麼時候帶來讓你認識一下的,可惜他有事來不了了。等以後我帶其他朋友給你看,順便還可以證明,我可沒有做獨行俠,你總擔心我在班里沉默寡言、膽小自閉,其實我混得可好了。」
林恆信誓旦旦地說了一句︰「真的,我可受歡迎了,您兒子這麼帥氣又聰明,誰會不喜歡我?」
林恆眨眨眼楮,眼眶酸澀得厲害,他不敢用勁,手指卻顫抖得平復不下來,但他舍不得松開手心里溫熱,又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道︰「爸…一直在外面打工,暑假,暑假他就來看你!」
「你不是說過想他嗎,他也很想你。」林恆低下頭,用臉頰小心地摩挲母親枯瘦的手,無聲的淚水不斷劃過他的臉龐,然後跌在死氣沉沉的床單上。
「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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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幾天的事情了,好好準備後事吧,能拖這麼長時間,病人的意志力已經很厲害了。」白大褂的醫生看著瘦削的少年,嘆了口氣︰「節哀。」
林恆抿著唇點點頭,低聲道︰「謝謝您了。」
「這對病人也是解月兌。」醫生又說了一句。
林恆啞聲應和了一句︰「對……解月兌。」
要不是為了他,那麼痛苦地活著,母親或許更傾向于死亡。是他太自私了,總想留久一些,再久一些,現在終于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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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恆啊,你媽也不行了,你這名下房子的貸款也早就花完了。」
女人催促得使勁掐了男人一下,中年男人囁嚅著︰「這個……我這兩個孩子也得考大學,本來我的錢比你爸媽還要少得多,你也剛成年了,賣掉房子的話,那個還完貸款的錢啊……」
林恆笑笑︰「當然先還給您。」
「嗯……哈哈,那就好,我這實在是……」男人性子忠厚,這個時候不好意思地直搓手,黃色的臉皮都漲得通紅。
林恆理解地點點頭︰「我知道,謝謝您幫忙了。」
「還有利息呢!」身材微壯的女人推了男人一把,低聲加了一句︰「這麼多年的借款了!」
舅舅的臉色難看,慌忙轉回去訓道︰「閉嘴!」
女人剛燙的頭發還有些奇怪,繁密的小彎,就像電視劇里的包租婆,听見自家男人敢對她凶,她一掐腰,指著男人的鼻子就開始怒罵︰「我怎麼了,家里過得緊巴巴,我多長時間沒買衣服了,你為了你姐傾家蕩產,難道要苦了兩個孩子嗎!他們多長時間沒有出去玩過,別人有的東西,我從來不敢給他們買,你心疼你姐,你就不心疼你的兩個兒子是吧!」
「那是我姐!」男人生氣也不敢大喊,只是著急地低聲辯解。
「合著你的妻子、孩子就不是自家人?就剩這麼一個要上大學的孩子,還不見得有什麼出息!他爸早一個人跑了,他猴年馬月能還上,你不催,難道大學讓自家孩子喝風?」
「哎呀,你快別說了!」男人擦擦額頭冒出的冷汗,這人來人往的,不夠丟人的。
「我有什麼不敢說的,我忍氣吞聲這麼多年,仁至義盡了!」女人狠狠剜了林恆一眼。
「孩子正傷心,你就別……」男人壓下女人要指向林恆的手,抱歉地對著林恆道︰「你舅媽就這個性子……你……」
林恆的身軀倚著醫院的牆壁,神色並沒有什麼波動,只是輕輕說了一句︰「我一分不會少。」
「借款、利息一分我都不會少您的,這個周就還。」林恆的聲音很輕,卻神奇地穿過所有吵鬧的聲響,醫院踢踢噠噠的腳步聲,落在了兩個人的耳畔。
「不用,林恆,舅舅沒幫什麼忙,都是自家人……」男人急忙擺手。
女人不干,一把推開男人,臉上的橫肉都格外凶狠︰「你瞎說什麼!」
「林恆啊,舅媽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這些年,你舅舅過來看護費的時間,送的東西,都是親戚的情誼。我不在乎,就是這個借款、利息一定得算清楚了,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女人擺出說教講理、平易近人的姿態,對著少年慢悠悠道。
林恆的手背在身後,緊緊地攥成了拳,以前舅舅舅媽的家境困難的時候,母親無怨無悔地幫襯著這個弟弟,把舅舅的兩個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養,比對自己還好。而現在,舅媽的嘴臉讓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幾乎都要冷笑了,但是他忍住了,不值當,也懶得說道。傻乎乎和忘恩負義人講道理本來就是白費口舌,沒必要讓自己裝出來的樣子顯得那麼難看。
林恆打斷女人的滔滔不絕,他往後退了幾步,這幾步就好像斬斷了什麼一樣。
林恆笑了笑,溫和有禮︰「您放心,我從我媽的身上學到的東西不多,言而有信算是一條。」
舅媽的神色一滯,尷尬道︰「那就好。」她似乎沒把因為沒把樣子做的好看顯得有些憋屈,尋思著要再說些什麼,好做個結尾。
林恆卻沒給她機會。
「這錢過兩天還完了,這賬也算清楚了,以後逢年過節,舅舅——」林恆看向男人,恩斷義絕的話說得雲淡風輕︰「您家,我就不去了。」
男人的臉色驚訝︰「林恆,你——!」
林恆不等他說完話,就轉身離開,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他就要一無所有,但他一個人也得把面子撐住了。
林恆以前不信什麼‘人活一口氣’之類的話,現在他卻覺得,就是這口氣,把他所有的崩潰都重新構築成鋼鐵。
越是難過,他就越是要笑得漂亮。
他要比那些擁有更多東西的人,活得更漂亮,更向上,更完美。
要麼不爭,要爭就爭他個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