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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雨夜里,未曾睡實的不止她一個。

夜半。

不久前剛剛翻新過的兩進院燈火通明,處處披紅掛綠,透著股子掩不住的喜氣,陸瓚從嘈雜的人聲中擺月兌出來,一步步往自己的小隔院走。

人生兩大賞心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他今日即要有了頭一件。

冬日夜寒,陸瓚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仿似走在春風里,身上的酒意發散開來,使他臉上帶了層薄紅。

快要進小院時,他停了步子,用力搓把臉,讓自己彎起的嘴角平淡些,隨即又仔細理了理喜服。

他踏進那屋子里去,如他數次想象的模樣。

屋中紅燭高照,陸瓚一手執著喜秤挑起蓋頭一角,頭一下,挑飄了,喜秤在他手里一抖。

榻上坐著的人隨之也是微微一震。陸瓚凝神,手心汗濕,再一看,那大紅的嫁衣之下,一雙蔥根似素手也緊緊絞著,袖口亦有些濕皺。

——她與自己同樣緊張。

陸瓚心頭一撞,不知怎的,當下就想去握一握那雙手。

第二下蓋頭穩穩挑開,露出一張皎若明月的臉龐。

**********

皓月當空。

陸瓚站在官舍的方寸之地,臉色冷得能掛層霜,皺眉道︰「我說了,不要西街的那間宅子,明日就去找那房主退了。」

「你與婆母說去!宅子是她定下的,你與我發的哪門子脾氣?」時瑾臉色發白,顯然也氣得不輕,道︰「況且不到百兩銀子,在京里這價錢算十分合適了,你到底哪里不滿意?明說!」

陸瓚冷冷看著她,忽一指她頭上玉簪,「是,不到百兩銀子,不過就是你兩對簪子罷了。沈時瑾,是我委屈了你。」

時瑾稍一怔,大概明白了陸瓚的痛處,氣消了不少,放軟聲音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分那樣清楚做什麼。」——陸家一下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來,用的是時瑾的嫁妝錢。

陸瓚卻還是那般,又問︰「你退還是不退?」

時瑾四下看了眼他的官舍,說︰「你不喜歡,退也就退了,只是這里都是你的同僚,日後我來了,常住著怕是不便,咱們總得……」

「那就暫且尋一間租住。」陸瓚打斷她︰「我明日就去問問。」

說罷,他看著時瑾,緩緩道︰「嫁與我,過得就是這樣的日子,沈時瑾,你是不是後悔了?」

時瑾定定看著他,片刻,忽而笑了,隨手摘了頭上的玉簪,說︰「這樣也沒什,不好,我樂意……」話說到一半兒,不經意看見他案頭的幾冊書中露出一點兒金色的尖尖頭,像是簪釵一類的首飾。

時瑾這兩日剛到,還未及給他拾掇屋子,便挽了袖子幫他整理桌案,陸瓚卻想起什麼,上前來拿那幾本書,夾在里頭的一物便「當啷」掉了出來——是支簪蘭花的金釵。

看那蘭花的玉色,比時瑾剛剛摘下的那支簪子還要好。

時瑾心下一突,金釵在她手里轉了了圈,面上仍笑著,問︰「送我的?」

陸瓚抿唇︰「……不是。」

時瑾心本就提著,聞言頓時色變,捏著那簪子,聲音顫了︰「陸瓚,你究竟是不喜那宅子還是不喜我來京里?!」她別後相見的歡喜還消散,兜頭被澆了盆冰水,口不擇言道︰「京中繁華,貴女如雲,怕不是你自己後悔了吧?」

陸瓚本想解釋,不料時瑾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當即也變了臉色,冷笑點頭︰「好,沈時瑾,好得很。原來我在你心里就是這般的人,真是不賴!」說罷,他一句也未多言,摔門而去。留時瑾一人還在門內氣得發抖。

**********

京城。

卻已不再是官舍,換了間利利整整的宅子。其中一間小院掛著紅綢,屋里坐著新抬的姨娘——據說是陸母焦氏在臨江老姊妹的閨女,從前與陸瓚也是識得的。

「這丫頭你放心,你說什麼她就得听什麼。」焦氏拉著時瑾的手,道︰「瓚哥兒眼下就要到國子監去了,這陣子人情來往的我瞧著可把你累壞了,這不,多一個人幫你伺候著你也輕快些。她和瓚哥兒一起長大,也知曉些他的脾氣,你放心,錯不了。」

時瑾抽回手,冷淡道︰「讓她不必去請安了,我記性不好,今兒當她是個妾室,明兒不記得了,一樣當丫頭待。」

焦氏笑容一僵,不多時,陸瓚進屋,兩人都沒說話。

似乎已經不知該說什麼了。

隔天,潘姨娘還是依禮來請安,時瑾讓她在烈日下跪了一上午。

陸瓚瞧著,心里竟暗暗歡喜。

**********

陸家老宅。

時值重陽,天氣已十分涼爽,秋風一吹,總能听見檁子間的吱嘎聲。

「過幾日我從這里直接啟程,」時瑾坐在妝奩前篦頭發,從鏡子里看陸瓚,說︰「去安州,不能再耽擱了,我要去見祖母。」

陸瓚倚在榻邊看書,聞言「嗯」了聲,道︰「我與你一同去。」

時瑾微微一頓,沒出聲。

陸瓚抬頭,一手握著書卷,也從鏡子里看她。

兩人都靜靜的,半晌,陸瓚放下書卷,坐直了身子。

時瑾垂眸,打發丹松出去,過來擰了帕子讓陸瓚擦手,陸瓚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軸得很,自從潘姨娘進門,幾乎再未讓他近身過。

可今日卻出奇得順從。

陸瓚心口砰砰跳,他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麼,手中用力,時瑾便跌在他懷里。

「前陣子的事情,多謝你。」帷帳中,時瑾的聲音顯得尤為清晰。

陸瓚手下驀地一停,那緊張消了,心中漸漸泛起莫名的慌張和涼意,「你今日如此……就是,就是為謝我?」

沒有應聲,顯然是默認了。她一向不擅說謊。

陸瓚忽然煩躁得很,一下坐起身,拉開床幃,讓燭火的光亮透進來,他想看清沈時瑾每一絲的表情。

然而時瑾別開了臉。

「如果沒有前陣子我請人去靖國公府說情一事,」陸瓚盯著她,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根本不願我近身?」

**********

深夜。

火,到處都是火,橘紅色的一大片,看得人害怕,看得人絕望。

陸瓚發瘋似的從前院跑出來,看那火光的方向,應當就是他兩個多時辰前才走出的、時瑾的屋子。

他鞋也沒穿,光腳就往後院跑。

這老宅去歲翻修過一次,擴了些,但也仍是二進的院子,陸瓚卻跑得上不來氣一般。

他後背全是冷汗,腦中空白,只心里一直在喊︰「沈時瑾!沈時瑾!」

到了近前,越怕什麼便是什麼——他不過才走了一兩個時辰,怎麼就著了這麼大的火?!

他得去看看時瑾還在不在屋里。

「做什麼?!」混亂中,焦氏兜頭給了他一下,「一個在里頭還不夠?你要把自己折進去,看著我和你父親哭死才甘心!」

火光沖天,映得陸瓚兩眼通紅。

他根本沒听清焦氏的話,心中只有那個名字來回沖撞。

…………

「時瑾!」

三更天,陸瓚猛然驚醒,豁地從榻上坐起,身上大汗淋灕,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他眼中的驚懼未退,茫然四顧,卻已沒有滿目的火焰,只有滂沱的大雨,和被勁風吹開,來回摔打的窗子。

陸瓚松下口氣,劇烈喘息。

怎麼回事?剛剛是做夢?卻和真的似的?!

他竟想沈時瑾想到這般程度麼?夢里全是她的影子,還夢見自己與她已經成婚了,又夢見那場熊熊大火……

想到那火,陸瓚眼神一縮,最後怎麼樣了?沈時瑾到底逃出來沒有?!倘若沒有,自己有沒有沖進去救她?救沒救出來?陸瓚不敢往下想,心口如剛才在夢里一般,狠狠地發起疼來。

這疼痛分外真實,讓他瞬間涌起股巨大的失落感。

是,他想沈時瑾。

否則他今日不會特意找了這件舊衣出來,不就是為了穿給她看?那種只有兩個人知曉的、隱秘的、共同的回憶才能讓他感覺到沈時瑾並沒有走遠,甚至能品出一絲甜來。

他想沈時瑾。

且不僅僅是眼下想,而是一直都在想,從見第一面起就在想她。

他記得清楚,是個春日的午後,彼時他尚不知沈家還有一個嫡女,因而她的身影進入沈道乾書房時,他下意識喊了聲「時琬妹妹」。

女孩兒可能不料書房里有人,嚇了一跳,但很快鎮定下來,抬抬手,一截皓腕間環佩叮當,看著他,說︰「你瞧清楚了,誰是你的時琬妹妹?」

那時沈時瑾官話說得尚不標準,質問的一句話里,尤帶著吳中口音,嬌軟清越,羽毛似的撥人的心。

陸瓚抬頭細看,見她下巴微微揚起,姿容灼灼,一襲鵝黃色春衫,輕盈靈動,宛如早春里一朵最嬌艷的迎春花。

她身後日光灑進來,一室生輝。

他想折這支最嬌艷的花。

沒有人知道在他看出沈時瑾對他有心時,他心中有多歡喜。

可他擁有的東西太少了。以至于終于有什麼獨屬于他時,他反倒怵了手。

至親間尚不能全全相付,更何況這樣一份少女心思?

是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他想試試這份真心,究竟有多真?

他內心篤定,沈時瑾就是他的。從未想過她有另嫁他人的一天。

嫉妒。只有陸瓚自己知道,他快嫉妒瘋了。

手下被褥發潮,陸瓚打了個冷戰,咬牙去桌邊倒水,赫然看見案頭擺的幾本書和夢里幾乎一樣,只少了卷《拾遺記》,可太巧的是,他正打算明、後日去書肆買……

怎會竟似預兆了後事?!

雨點劈里啪啦打進來,陸瓚對著窗子,驀然生出種極怪異的感覺。

夢里之事既像先知,卻又與眼下不盡相同,仿佛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人生。

*************

同一時間,靖國公府。

風急雨驟。

時瑾打夢中醒來,正看見綠綺披了衣裳進來關窗子。

「什麼時辰了?」她迷迷糊糊問。

「三更下半時了。」綠綺掛上窗勾,被撲了一臉的雨,說︰「剛入夜時雨小的很,以為下一會子就停了呢,哪成想愈下愈大,雲彩要壓下來似的。我把被子給夫人換了吧,可涼呢。」

「嗯。」時瑾攏著薄被坐起,听外頭雨勢瓢潑,風亦刮得呼呼響,怔怔道︰「傍晚顏梧走的時候,忘了給九哥……給爺帶雨具了。」

「傍晚時還未下雨呢,」綠綺給時瑾換了床厚些的被子,說︰「奴婢記得軍府中是有的,要麼明早再收拾一副讓人送去?」

時瑾還有點兒困,心里又記掛著事情,打了個呵欠,托著下巴道︰「他去西北大營,沒準兒又得在泥水里打滾,傘具用不上,雨衣、雨靴倒是得多送一套去。你先找出來,明早讓人跑一趟。」

綠綺應了,不多時,端了件墨綠色的雨衣來,正要去取雨靴,听見外間門響,跑去一看,登時「呀!」了聲,意外道︰「爺回來了!」

顏九淵一身濕透,隨手解了披風扔給綠綺,人已經大步進了內室。

時瑾在榻上還沒有听清綠綺的話,打著瞌睡問了句︰「什麼?」

後面一字的尾音還壓在嗓子里,已看見顏九淵落湯雞似的站在榻前,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月兌口道︰「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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