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中堂有所察覺,已是莊親王準備好百官聯名奏疏的前夕。
半年時候,折進的只有一個李明微,她未能如李鴻慈所願順順利利的嫁過來,避開他父親的禍事。因他要一個令她歸心的機會,這個機會,注定要先讓她嘗過一番抽筋剝骨的滋味。
他身上不曾有她所喜愛的詩情畫意,那麼便只有依靠手段。
一直到她一聲不吭的絕然離開以前他都以為他做到了,從楊鵬手中將她救出來時她在他面前的含淚凝望,到她默認以蕭楚楚的身份呆在他置下的別苑,再到其後順理成章的給了他。一步一步,她的所有都被他如願以償的握到了手里。
除了床笫之間永遠如鯁在喉的體驗,從來她不肯受他半分撫慰,從來都冷硬的像塊捂不熱的石頭。彼時昏頭昏腦,竟當是她一貫端莊凝方的體現,又因著對她存有一分本性的敬畏,從始至終竟也未敢逾越。甚而至于察她難過,沒有幾回就淡下了那樁事。
連帶著淡下的還有她,因自以為已經得到了,而她初見之下驚艷的美貌與他所並不感興趣的滿月復才情,內斂寡淡的性子,並無興味可言。
不過一如既往的維持著,履行在李鴻慈面前承諾的照顧李明微——是時他夜訪李府,窮途末路之時,這位權傾一時的中堂大人,曾有一番鄭重的托付。因他並不知,他本是可以提醒他,令李明微提前嫁進富察家避禍,只當是百密一疏。
也只是一念只差,彼時想的只是她若能歸心于他,他仍然能履行舊約,八抬大轎將她迎入府中。
其後才知世事變遷,並不總如初時所料。
赦令遲遲不下,他已然沒法子等她。
而他自以為待她已極好,即便後來娶了雲蘅,在她身上嘗到了情與欲交融的滋味,生兒育女,一心只想與她一生一世時,依然未曾放任她不顧。
甚至于從她所願的,畫下了一條雷池分明的楚河漢界。
生事是場意外,正月初他去看她,她飲了半杯果子酒。
她是沒有一點酒量的人,平日半滴不沾,因酒釀清甜,沒有酒的味道,下人誤拿了過去適才誤飲。
半杯已醉得厲害,筋酥骨軟了一般伏在桌上,面帶著痴痴的笑,一意的只是擺手不準叫人動她。
去時七巧和孫婆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他未曾見過那般柔軟的模樣,將她抱到房中,就沒能走動腳。
從雲蘅過門之時起就已經心照不宣的保持了距離,那一夜是在意料之外,事後她除了默然,沒有半點情緒,卻叫他知曉他待她仍存有三分情分。漸漸是有補償之心了,因彼時尚以為,她是因著雲蘅之故迫不得已的與他生分了,而他是順水推舟下去的。
此後診出她有孕,即便知曉會惹雲蘅不快,他仍是高興了許久。然而她是極冷淡的,在他有意無意親近了她一個月之久之後,反而越來越冷。
不久以後瑞哥意外,他不敢見雲蘅,唯有躲出來,兜兜轉轉就到了她那里,在她面前飲酒消愁,未曾料到,在她面上只看得到透到骨子里的冷漠,甚而至于夾雜了譏誚與輕蔑。
他不知哪里做錯了能叫她那樣恨他,借著酒意一巴掌就甩到了她臉上。打下去時她懵了,他也懵了,唯有借著怒意避開。
其後猜她是妒恨雲蘅,有意冷淡幾日,再以後接二連三發生的事,卻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的打在了他的臉上。
她投襄王,他以為是一時氣恨,適時仍與她置了一場氣,而費盡心機在宮中見她的那一面,方知她是何等的絕情。
他所以為的歸心,只是她不屑言說,所有的一切,只如她所言,是一場償還。當他一巴掌打下去,撕開了那層偽裝,從此就再沒有恩與義。
而她為了與他決斷,竟然不惜帶著孩子以身犯險。
他料想不到她有這樣的狠心,連喪兩子的傷痛之下,只恨不得一朝事發,她亦嘗嘗喪子之痛。
宮中隱隱約約的傳出事來,也不過兩個月時候。
彼時他甚至沒皺一下眉頭,直到大夫診出雲蘅傷了身子,適才有過一絲後悔,倘若一早知曉那個結果,他必然在她入宮的一早就行請旨,千方百計也要留下那個孩子。
而那些假設已經沒有意義,所行不過是,李明微是死是活,從此與他不再有半分關系。
可沒有料到兩年以後會在揚州踫面,沒有料到她顏色依舊鮮活,更沒有料到,會親眼看到她怎樣曲意逢迎,怎樣婉媚承寵,怎樣一派安然。
再沒有比這更可笑的境遇,而他竟只能忍。
他不在乎她再與誰有多少首尾,而天意何必弄人,要他眼睜睜的看著她是怎樣將他身為一個男人的尊嚴踐踏的體無完膚。
「備浴湯,快些……」
壓低了的一聲聲遞出來,冷熱水便一桶桶的經過耳房往稍間里送,窸窸窣窣的嘈雜聲終于打斷了思緒,他抬起眸子,冷冷看了眼已經偏西的月亮,終究將心底翻涌的情緒一點點壓了下去,譏諷的勾唇一笑。
她李明微說到底也不過做了一玩寵爾。兩兩相看,沒有誰比誰舒服。
里頭準備停當,陸滿福趕著叫朝雲進去伺候時她還是紅著臉的,卻沒料到萬歲爺還披著衣裳站在浴桶邊兒上,背身攬著桶里的人。
慌忙之間跪下去,卻只听得一聲溫和至極的詢問︰「叫她伺候?」
怔了一下才知是同李小主說話,而素日言語寡淡的小主那邊此時是更是沒了一點聲息,其後就听到了萬歲爺叫了出去。
磕頭告退之間,又听那邊在絮絮低語︰「莫哭了,我下次不這樣了……」
出來時陸滿福一瞪眼,壓了聲問是怎麼著,她朝後瞧了瞧,只道小主在哭,萬歲爺叫出來了。
小主在哭,萬歲爺叫出來,那就是他自個兒在哄,沒旁的什麼事兒了。
陸滿福一頓,旋即嘿嘿一笑,支使她去幫著一堆小太監去鋪床,自又去準備粥食糕點。
待兩人重新安置了送過去,皇上倒是用了一些,而李答應至始至終朝里背著臉。那主子爺拈了顆蜜餞櫻桃送到她嘴邊,而後又丟了回來,擺手叫端下去。
眼瞅瞅五更的天了,或真是把那位嬌慣縱性兒的折騰狠了,早起他自己是神清氣爽的去了,晚上回來就沒再見人影。
一問,說是教怡寧練琴乏得很,睡在後面了。
這一乏就是兩天,趕第三天皇帝早早的過去捉人,天還沒黑全的時候,她那里又已經在怡寧房里歇下了。
明知是躲他,皇帝倒也不見惱,只是要笑不笑的看著長公主道︰「長姊明兒就告訴她,倘她喜歡怡寧的住處就直說,我把怡寧挪到前面兒去。」
前天一早是眼楮腫得核桃似的過來的,憑你問什麼也不肯說,長公主早就給鬧得雲里霧里,只逮住了他問是怎麼回事兒。
「甭問了。」皇帝斂眼抬眼之間只是笑,「她不懂事兒罷了,由她兩天。」
眼見他帶嬉笑之色,長公主只是狐疑的看了他兩眼,也沒再問,皇帝只笑了笑,道︰「今兒來不是找她,想起來一樁事兒找長姊。」
瞧她一眼,正了色道︰「這兩年搓磨的厲害,她身子需得好好調調。我听說殷宗澤打小身子骨不好,四處都沒看好,到殷陸離來揚州,倒是找了個大夫,兩個月里就給調養的不錯,長姊明兒得空打發人過去問一問,盯著給她瞧一瞧。」
長公主一打量他,「昨兒太醫不是來過,開了方子了?」
皇帝輕嗤,「照他那個說法起碼得調到明年去,我莫不是要等到明年再回京?」
長公主只微微蹙眉看他,「此事靠緣法,也非你一時急就急得來的。」
「正所謂盡人事,听天命。我不急,只該做的都要做下罷了。」皇帝但笑,話鋒一轉,卻就道,「這一句,長姊也該听听。」
長公主沒听懂似的,端杯飲茶瞧他笑了笑,「我听什麼?」
皇帝也沒點破,只望她說了句,「將來是進是退,長姊這里都走得通。進則罷,若是退,長姊等到那個時候就晚了。」
長公主猛然抬眼他,一瞬又低下去,不緊不慢的撥著茶葉沫子。
第二日打發人過去問大夫時,卻捎了個話請殷小公子過來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