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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烤出來的鱖魚,外酥里女敕, 果然不同凡響。

「感謝你替我拿回它, 請你吃烤魚。」安國公主取清冽潭水清洗長|槍︰「與我說說外面的事吧。」

程千仞︰「魔王沒有死;宗門聯盟抵達白雪關;你失去音訊的這段時間,溫樂公主讓徐冉將軍假扮你, 白總參也知道這件事。」

「小靜行事荒唐。不過有白閑鶴幫她們遮掩, 省去許多事端……你也是被皇叔打下來的?」安國收起烽□□,「父皇從前就說過,皇叔特別擰巴。他分明不喜歡你,偏要對你笑, 心口不一,壓抑本性, 早晚要出事的。其實世間萬事本來簡單,這種人多了,就搞得很復雜。」

對方語氣如閑聊家常,使程千仞放松而坦蕩︰「他認為我是某個流落在外的皇子, 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

程千仞搖頭︰「我什麼都不記得。」

安國公主笑道︰「你對我滿意嗎?如果我是你的家人, 長姐如母, 你願意有我這樣的家人嗎?」

程千仞心想這真直接, 事關皇族血統、宮廷秘辛,卻像村口段師傅小兒子走丟了。

「你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樣。」

安國公主模模臉︰「對, 我長得不夠凶, 不能嚇哭敵人, 所以平時戴面具。這倒方便了徐冉……她很有天賦,剛來白雪關性子急躁,近幾年也被風沙磨平了,沉穩許多,又不失銳氣。年輕人,正是該大展拳腳的好時候。」

程千仞傻愣著,跟不上她話題節奏。

寧復還在竹樓露台邊喊人吃飯。

安國公主轉動輪椅︰「走吧,先填飽肚子。」

春風拂檻的露台,宋覺非靠在輪椅上,被寧復還推出房間。

程千仞差點沒有認出他,雖然還是墨發絳唇,膚如凝脂的美人模樣,卻有些地方與面館初見時大不相同。

原來形銷骨立,白袍里空蕩蕩的,現在豐腴許多,陽光下神情散漫,像一只皮毛順滑的大白貓。

飯菜已經擺滿竹桌,寧復還搶先道︰「覺非,那位客人醒了,今天起和我們一起吃飯。」

程千仞︰「宋道友,打擾了。」

宋覺非雙眼失焦,嗤笑一聲︰「你就愛多管閑事。」

安國公主與程千仞表情尷尬,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寧復還模模鼻子︰「自家門口的事,不能見死不救,只當積點福報吧。我今天做了杏花糕,你多吃點。」

宋覺非模索著伸手去夾,筷子落空,踫在碗邊當啷一聲。

他脾氣暴躁地摔筷︰「積什麼福報,如果不是王八蛋寧復還,我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

寧復還從善如流地說︰「對對,小王八蛋。別讓老子踫見他,踫見一定殺了他。」

他一邊為師弟夾菜盛湯,一邊向兩位客人打眼色,示意他們入座。

程千仞剛吃過烤魚,肚子半飽,暗自打量這對師兄弟。

怪不得宋覺非胖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換誰誰不胖啊。

飯後寧復還推宋覺非去竹林里曬太陽,自己回來收拾碗筷。

程千仞怒氣不爭,低聲道︰「你說你過得比我好,就是過這種日子?你還會拿劍嗎?」

「這樣不好?」

程千仞︰「洗衣砍柴,做飯燒水?」

安國公主︰「平白挨罵,受累受罪。」

程千仞︰「寶劍藏鋒,令人心碎。」

寧復還求生欲非常強︰「千山萬水,無怨無悔。」

樓外宋覺非高聲喝道︰「你們嘴里嘟囔什麼,當我又瞎又聾?」

寧復還瞪了一眼程千仞︰「夜宵沒你。」

程千仞狂拍輪椅扶手示威。

安國公主跟著一起拍。

感謝宋覺非同樣行動不便,這座竹樓內,有平緩坡道代替樓梯,桌椅高度與輪椅平齊。程千仞覺得東家不該開面館,應該建個殘疾人之家。

他提不起真元,無事可做,只能拿著神鬼闢易在潭邊叉魚,當作復健。

夜半星河初照,輕柔月光灑向山谷竹林,如一層銀紗。

肥鱖魚猛然甩尾,濺了程千仞滿臉涼水。

只听微風颯然,赤炎一閃,烽火長|槍斜斜釘入清澈見底的水潭中,安國公主拔起槍柄。槍尖串著兩條魚,一動不動。

程千仞︰「你已經可以控制真元,應該能站起來了吧。」

安國公主道︰「還不行。誰讓我們偏偏落在這兒。」

寧復還踏遍千山,找天地靈氣封閉的山谷隱居,以為與世隔絕,不料有人專門到這種地方打架。

修行者不能溝通天地,吸納靈氣受限時,傷勢恢復極為緩慢。

萬丈絕壁當前,如天然牢籠,程千仞想起安山王說過的話,自嘲道︰「誰說我命好。」

安國公主︰「不,皇族有一句話,叫做‘皇命在我,天命在我’。這便是舍我其誰的王者氣度。」

「我不太明白。」

「就是自戀。」

「……懂了。」程千仞笑道︰「難道皇族只是比普通人更自戀?」

「小靜喜歡吃烤油饃,但她不能在宴會上吃。我不喜歡打仗,但我這輩子都在戰斗。皇族嘛,與生俱來,無法選擇,你所擁有的一切榮耀、權力、苦難、枷鎖,都源于你的血統和姓氏。」

安國公主頓了頓︰「或許你現在可以選。」

月色照耀下,飛瀑與潭水冰雪般晶瑩,流光溢彩。

她輕聲道︰「我自成年便駐守東境,只見過你三次。第一次是你出生,父皇大赦天下,他說你是一顆帝星,便召我回皇都,要我見見自己未來效忠、輔佐的對象。第二次是我歸京述職,那年你才十歲,與其他皇子同在崇文館念書,早慧得令人害怕,我才開始相信星象之說。兩年半之後,宮里傳來你染疾暴斃的消息,但武將無詔令不得入皇都,我便沒有回去。第三次,就是在這里,吃烤魚……你說你什麼都不記得,沒事,我所知道的也不比你多。父皇意圖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程千仞啞口無言,他覺得此時應該安慰對方,卻沒有立場。

安國公主看出他為難,反過來寬慰他︰「這很正常,手里有了軍隊,就要遠離權力中心。我若總是滯留皇都,難免有人動心思,籠絡我卷入黨爭。尤其鎮東軍,與禁衛軍或神武軍大不同。父女、姐弟之情,應在國體之後。」

程千仞沉默片刻,問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我在他東征路上出生,他為我起名段暄勝,因為他做夢都想打勝仗。後來他要修南北運河,推行‘居山令’,所有出言反對的人,都被他殺死了。午門斷頭台血流成河,誰也不能改變他的心意。我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劍,為他排憂解難。運河完工後,便以我的封號命名,叫做‘安國大運河’。」

「等你出生時,天下太平,再沒有人反對他,他也開始老了,便講起寬和、仁義、以德服人的道理。」安國公主笑了笑︰「你不該問我,我的偏見不重要。帝王千面,等你見到他,自然就明白了。」

程千仞听對方講述,腦海中許多設想浮現。關于這具身體原主的過去,他以為他應是局外人,只想著該如何應付特殊身份帶來的麻煩。

此刻卻心生動搖,凡事必有因果,難道一切真的與我毫無干系嗎?

安國公主道︰「或許父皇早就等著這一天,你背後站著劍閣和學院,你若恢復身份登基稱帝,誰也挑不出錯處。關于你的故事流傳甚廣,市井間傳得神乎其神。」

話到此處,再往下說,必然提及朝歌闕,程千仞心情復雜,轉動輪椅告辭。

繁星閃爍,晚風拂面,吹來水汽和草木清香。

他看著竹樓窗口的暖黃色燭光,突然有些明白,寧復還為什麼覺得這里很好。

就像他與逐流還在南央城小院,家人安坐,燈火可親。

飛瀑之上面對烽火□□時,程千仞想,若僥幸逃過一劫,要見見朋友們,也要對逐流更好一點。

包容開導弟弟的偏執和小脾氣,幫助他與朝歌闕接納融合,變成完整的人格。不管情況多糟糕復雜,自己作為哥哥,不能沒出息的逃避。

吃面、養傷、輪椅換拐杖、雙拐換單拐、听宋覺非罵寧復還,日落月升,一天又一天。

程千仞與東家談劍,與安國公主論道。反思過去每一場戰斗,他現在唯獨不缺時間。

但劍道瓶頸依然橫在那里,安國公主說,還差一點火候。

「以我的境界,已經不足以教你。如果父皇腦子清醒,他可以做到。只怕天意注定你要見他。」

瓶頸不破,便心思不靜。他試圖攀爬岩壁,屢屢失敗。

宋覺非臉色越來越不好,每天給寧復還找事,顯然不樂意對方再沾染外界紛擾。

寧復還抽不開身,無法探知谷外消息。

但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四人中因此輾轉反側的,似乎只有他一個。

十三天後的晚飯前,程千仞終于忍不住了。

「想想辦法吧,我們四個人遇在一起,什麼事情做不成?」

寧復還︰「比如打麻將?」

程千仞︰「不!比如離開這里!」

寧復還同情地看著他︰「晚上多吃點。」

「我自己可以上去,但我的真元不夠多帶一個人。」寧復還望向竹樓二層,「至于我師弟,唉。」

言下之意是宋覺非雙腿殘廢,雙目失明,更幫不上忙。

程千仞對安國公主道︰「難道你不急,你不怕魔族攻破白雪關?徐冉與溫樂謀逆穿幫?鎮東軍損失慘重?」

元帥指向窗外︰「你看這萬丈飛瀑,水流的沖擊力是很強的,會使懸崖日漸坍塌,直到有一天徹底消失。地形變化,滄海桑田。我們就在潭邊吃烤魚看蝴蝶,靜靜等待,萬事隨緣。」

程千仞听得雲里霧里︰「等多久?」

「大概,一萬年?」

程千仞︰「我今晚就要走!」

安國公主輕吟詠嘆調︰「是啊,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程千仞更崩潰了。

寧復還道︰「多住一陣吧,修為恢復了再走嘛。」

宋覺非的輪椅聲響起,三人默契閉口不言。畢竟寧復還在他師弟面前,還頂著一層假身份。

晚飯後程千仞自覺收拾碗筷。寧復還推他師弟回屋,破天荒地,宋覺非拍了拍他的手︰「謝謝。」

寧復還不明所以,開心地笑笑。

程千仞一邊擦桌子,一邊琢磨如何出谷。忽然心頭一動,甩下抹布,狂奔出門。他傷未痊愈,險些跌倒在宋覺非房門口。

還是遲了,輪椅上的人霍然起身,一記手刀砍下,寧復還對他毫無防備,當即軟軟癱倒。

「你!」程千仞大驚︰「你都知道了……」

宋覺非冷笑:「程山主,我是個瞎子,不是傻子。」

程千仞心里大罵傻東家,一邊擋在寧復還身前︰「你殺了他,一定會後悔!」

「憑你現在這幅模樣,也想攔我?」

春日微涼的夜風灌進窗子。宋覺非五指一張,長鞭在手,睥睨八方。

程千仞曾被這條鞭子抽到半死,看見就覺得渾身發疼,卻寸步不讓,指著寧復還道︰

「你真的忍心殺他?你知道以前他有多懶嗎?開面館的時候,算賬采買灑掃哪樣不是我來,他只癱在櫃台後面喝假酒!你看看這里,竹樓內外一塵不染。還因為你目盲,桌椅板凳全部磨成圓角,只怕你有一點磕踫。拐角門廊都有系著鈴鐺的紅線,讓你听聲辨位,不會被撞到。」

他伸手觸踫紅線,銀鈴聲清脆悅耳。

「他根本不愛吃甜食,卻每天做點心給你吃。這樣心細如發,就算至愛親朋,手足兄弟也不過如此。他到底待你多好,你一定能感覺到。」

程千仞情真意切,說得自己都快哭了,可宋覺非依然握著鞭子,一臉冷漠。

于是他從懷里掏出一卷舊冊。

「這是秋暝真人寫的札記,你若當真看不到,我可以念給你听。」

泛黃紙頁嘩啦啦作響。

「雖然命運不公,但老天爺欠你的,你師父師兄都想努力為你補回來。倘若秋暝真人還活著,他一定希望你們過得快樂。」

宋覺非垂眸看著寧復還︰「說完了?」

程千仞輕聲道︰「宋師兄,遺恨舊怨算不清楚,今生至此,不如放下吧。」

宋覺非忽然笑了︰「你真覺得我要殺他?」

程千仞心想,你最近二十多年,除了忙著追殺他,也沒干別的正事啊。

背後響起一道聲音︰「他是想送我們走。」

安國公主不知何時來了,一直站在門邊陰影里︰「我們叨擾別人隱居,是要遭雷劈的。」

程千仞一怔,恍然大悟。再看無知無覺、睡得香甜的寧復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我正瘋狂灌雞湯,希望你師弟能苦海回頭,原來全是浪費表情。什麼隨緣等待一萬年,都他媽是逗我。

宋覺非︰「等他醒來,我會告訴他,你們自己離開了。」

他們來到萬仞絕壁前。

飛瀑如銀河垂落,落在水潭上,濺起一片瓊珠碎玉。

宋覺非一手持鞭,白袍廣袖迎風翻飛︰

「程山主,走了就不要回來,不要再與我們有干系。世間再沒有劍閣雙璧。你記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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