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告別簡單至極, 因為程千仞相信朝歌闕會回來。當他想起逐流隨時可能出現, 使事情發生更多變數,才覺出些許不安。但對方的氣息已經消散,只好按原計劃去尋傅克己。
「傅山主在西亭。」
懷清引他過去, 一路不時遇見宗門弟子、軍部兵將,都停下與他謹慎行禮。
經過昨夜一場殺戮,程千仞愈平靜, 旁人愈覺深不可測, 心生敬畏。
說是西亭,卻僻靜而簡陋, 更像草棚。亭中兩個人, 一架紅泥小火爐, 爐上溫著酒, 香氣四溢。
程千仞笑道︰「在等人?」
傅克己︰「等人, 不是等你。」
邱北慢慢道︰「但你既然來了, 也坐下一起喝罷。」
「老傅, 昨夜我行事匆忙,沒有與你商量,是我不對。」
程千仞說完這句話, 感到對方周身氣場明顯緩和了。這種變化不容易察覺,畢竟傅山主作為一位冷酷劍修, 面無表情是常態。
傅克己︰「還好嗎?」
這句是問候傷勢。
「沒大礙。」程千仞︰「我要辦點事, 可能暫時離開一段時間。」
邱北驚訝︰「你這就算與他商量了?」
傅克己︰「哦。」
他不問程千仞去做什麼、去多久。就像對方說要閉關突破, 一百種事不可為的理由擺在眼前也沒用。
既然心意已決, 勸阻多余,我有什麼辦法,我只能說一個‘哦’。
程千仞被他‘哦’的尷尬,轉移話題︰「你們約了誰?」
邱北︰「他叫白閑鶴,鎮東軍總參事。算是老朋友。」
他們從前有舊誼,往後要在白雪關共事,短時間內目標一致,于公于私都要相談一場。
這與坐在軍帳、站在城頭談話不同,最好地方安靜,最好爐上有酒。
程千仞︰「我正好也想見他。一起等罷。」
酒香在冷冽的空氣中浮動。牆角一枝野梅花悄然綻放。
不多時,便有劍閣弟子引一人入院。那人身穿墨藍仙鶴服,是軍中少見的文士打扮。撐一柄竹骨傘,在風雪中飄然而至,衣擺白鶴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好個閑散神仙模樣。
他禮貌地辭別兩位弟子,走進草廬,施施然收傘,對傅克己邱北說了聲「別來無恙」,轉向程千仞道︰「這位是程山主?」
程千仞點點頭,見他眼前蒙著白絹,又說道︰「我是。」
「幸會。」那人輕笑,「我不盲。我只是暈血。但這地方難免見血。」
說罷他解開白絹,露出一雙眉眼,清淡如遠山。
程千仞一怔,終于理解了溫樂所說‘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修行者暈血,他似乎還是頭回遇見。
他們之間隔著一柄紅纓槍和無數條人命,但見面情景很是自然,水到渠成,理所當然一般。既然對方不介意,程千仞更沒有理由介意。
「不請自來。叨擾了。」
白閑鶴笑道︰「山主今天不來,我也要去見山主。」
四人舉杯同飲。
白雪關的酒,取水滄江,烈得像刀鋒。
他們說東邊和西南的戰局,說魔族和魔王,也聊皇都舊事。
傅克己少言、白閑鶴善談,邱北語速慢,程千仞介于三者之間。在沒有相對立場與明顯分歧時,談話氣氛輕松愉快。
直到白閑鶴說︰「你是花間雪絳的朋友,他有沒有向你說過,一壇酒?」
程千仞︰「離開皇都時,確實有人送過他一壇好酒。」
酒正是夜殺暮雲湖開封的那壇,他不知道對方此時問起,是否另有深意。
白閑鶴擺擺手︰「誰想送他?我是送淮金湖的秋月姑娘,美酒贈美人。秋月轉送他,怕他拒絕,才借我的名義罷了。早知道會落在花間雪絳手里,我不如自己喝完痛快。」
他神色惋惜︰「那是長樂坊的‘大夢千年’。現在可喝不到這樣好的酒。」
程千仞笑道︰「如果有朝一日同去皇都,我替他賠一壇給你。」
白閑鶴搖頭︰「沒有了。」
「什麼?」
「朝廷的征兵令發下去,酒坊老板小兒子去參軍,前年死在西南戰場。老板白發人送黑發人,瘋瘋癲癲地燒了酒窖,悲痛而死。」
顧雪絳那年打奔襲戰,為了行軍速度,舍棄傷員,一月之內疾馳如風連奪三城。仗打贏了,神武軍也損失慘重。消息傳到皇都,家家舉喪,戶戶戴孝。朝廷撥發三倍撫恤金,才把這件事壓下去。
叛軍恨透了他,皇都人民也不見得喜歡他。
白閑鶴看著飛雪︰「他到底是欠我一壇酒。」
程千仞默然。
白閑鶴重新系好眼前白絹,起身告辭,笑道︰「雪天路滑,程山主可願送我一程?」
邱北傅克己擰著眉頭看他,無聲表達‘你是不是有病’。
兩人走在僻靜的小道,天空鉛雲密布,狂風卷起細碎的雪屑。
程千仞忽然開口︰「謝謝你。」
「我不是信她。元帥交代過我,要相信溫樂公主的決定。」白閑鶴擺手︰「真要謝,我反要謝你,讓碧雲紅纓回到我手里。」
程千仞皺眉︰「你們皇都人,家里事都亂七八糟的。」
白閑鶴大笑︰「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雖有公職在身,說話卻沒甚顧忌︰「東邊魔王已死,中原兩反王被神武軍打得無力喘息,眼下這種境況,對王朝而言,看似光明坦途,實則險惡萬分。連年戰火,耗國庫、傷農時、民心渙散……」
「鎮東軍是鎮國重器,不能生一點亂象。偷天換日,總比改天換日好。」
程千仞心想,所以你在雪地上寫那四個字?卻把徐冉嚇得不輕。
「魔王一死,世人大多不清楚東邊戰況,還在放鞭炮、寫文章慶祝。總不至于民心渙散。」
他覺得對方過于悲觀了些。
白閑鶴似笑非笑︰「民心可是王朝的民心?聖上年邁不理政事,太子形同虛設,天下人只知朝辭宮有尊者,不知太和殿有帝王。魔王之死,更使那位聲威鼎盛,如果他不願這種局面繼續下去,總要做點什麼……」
程千仞無奈地想,哪有時間做別的,朝歌闕又跑去殺魔王了。
小道已經走到盡頭,不遠處等候的劍閣弟子看見他們,迎上前來。
該說的話也已然說完,兩人微微欠身致禮,就此分別。
程千仞又折轉回去。酒香還未盡散,石桌上爐火熄滅,酒也冷了。
「他以前和顧雪絳關系不錯吧?」
傅克己微微一怔︰「當然不。」
邱北作為唯一的手藝人、老實人,不忍心看程千仞一臉迷惑︰「雖然背後說人不好,但有些事很有趣,我不介意說一說。」
程千仞給他倒酒。
「他原名白玉樓,很講究保養發膚,每次打馬球都要戴網罩護面,花間雪絳給他起綽號叫白美人。他也嫌‘玉樓’這名字金玉俗氣太重。自己改作白閑鶴,讓我們喊他仙鶴。一段時間後,我們又改口叫他白鸕鶿。」
程千仞心笑這太中二幼稚了︰「雖然仙鶴鸕鶿都是鳥,但羽色一白一黑,哪里相似?」
「鸕鶿被漁夫豢養,也叫魚鷹,每當它滿載而歸,漁夫就會掐著它的脖子,讓它把魚吐出來。」
邱北慢吞吞解釋道,「因為白閑鶴喜歡的漂亮姑娘,只要帶去淮金湖泛舟游玩,都會看上花間湖主。所以我們說花間雪絳是坐收漁翁之利的漁夫,白閑鶴是站在船頭、替人做嫁衣的鸕鶿。」
程千仞感嘆:「你們真壞……」
少年血氣方剛時,白閑鶴自然不樂意理會顧雪絳,顧雪絳也拉不下臉主動求和。一來二去,倒結下仇怨。
邱北︰「不,鸕鶿原本只是老傅的冷笑話。被原上求學去,才弄得人盡皆知。」
邱北說到這里突然停下。
程千仞知道他為什麼不說了,飲罷最後一杯酒,動身前往東川山脈。
***
林渡之進朝光城那天,厚重的雲層像被利劍刺破,日光清清淡淡的灑下來,讓這座東部雄城終于名副其實。
人們看他就像看一個祥瑞,說活菩薩救人濟世,有大功德在身,可以‘撥雲見日’。軍部將領出城等候,城中百姓夾道歡迎。
說是夾道,酒肆驛館早已封門閉戶,偌大的城池空下一半。
林渡之問︰「這些是什麼人?」
城里除了兵將,竟還有沒穿鎧甲,只帶著鐵叉、木棒等簡陋兵器的普通百姓。
迎接他的軍官答道︰「是民兵。農夫、漁民、獵戶、木匠,什麼人都有。」
戰爭開始後,朝廷安排東境居民向關內南遷,但青壯年大多不願離去。
他們不懂朝光城的戰略地位和歷史意義,但比起博學的中原人,世代生活在這里的東川人,更清楚鎮東軍並非戰無不勝,白雪關也不是真的固若金湯。
林渡之帶著一個盲童,那孩子一手握竹杖,一手拉他的衣擺,亦步亦趨。
上台階時,軍官扶了他一把,孩童小聲道︰「謝謝您。」
軍官心里泛起一陣柔軟,揉了揉他的腦袋。
魔王波旬一路上幫林渡之照顧病患,時常遇見這種情況,人族表達對幼崽的憐惜、夸獎時,很喜歡這種動作。
現在他趴在窗邊,看著街上的民兵往來匆匆。
人總是忙忙碌碌的,忙著生,又忙著死。不像我們魔族,有漫長的生命和與生俱來的天賦力量。
他們弱小又頑強,不管世道多辛苦,遭遇多少災厄,只要一點火種不滅,短短幾十年,又是生機勃勃的樣子。面對龐然大物,拿起鋤頭就奮力抗爭。
他說︰「真好啊。」
多有意思。
林渡之︰「什麼?」
林小廟把頭埋進他懷里︰「我感覺到,偷偷跟著我們的人走了。」
林渡之一怔︰「不用怕,那些人沒有惡意。」
他收留小廟後,改道東去,正遇見南遷的流民大潮,一路兵荒馬亂。
顧雪絳身邊的近衛,變成隔著三五里路,樹下歇腳的路人,或者隔一條河,在河邊飲馬的游俠。相距甚遠,從不打擾,只在視線盡頭隱約能看到影子。直到他們平安走進朝光城,才徹底銷聲匿跡。
「雖然我沒有見過他,但我覺得你待他不一樣。」
林渡之︰「哪里不一樣?」
「與你那些病人不一樣。」林小廟拉著林渡之袖擺,「再多和我說說他的事吧。」
除了佛經,林渡之沒什麼睡前故事可以哄小孩,多半由著他性子,講幾句南央城的舊事,比如顧雪絳。
但今天他不想說。
「你慧根不凡,佛理、醫術,都學的很好。假以時日,造詣一定更勝于我。切不可太依賴我。」
小廟雖然有魔族血統,但在教養之下,已經長成善良聰慧、待人有禮的孩子,林渡之以為,等他可以自立,這一段緣分,便該盡了。
孩童仰著臉,小聲問︰「你要離開我嗎?去哪里?」
「暫且不會。」林渡之模小廟腦袋︰「師父說我入世走一遭,再回到蓬萊島,便是正式剃度,皈依佛門的時候……終究要舍棄一切執著。不過是早晚的事。」
他不知想起什麼,目光落在虛無處。
沒有看到孩童臉上,不屬于人類的漠然、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