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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境, 白雪關。

夜色蒼茫,朔雪紛飛,撕心裂肺的悲號聲從雪域荒原傳來, 山呼海嘯一般,徐冉甚至感到腳下城牆微微顫動。

她正在帶兵清理城頭, 這里一個時辰前經歷過一場激烈戰斗,尸體密密麻麻堆了三四層, 踩上去一片軟爛的血肉。步兵、弓箭手與魔軍攻城先鋒隊拼死搏殺,三次將敵人打下去。

自魔族大軍向白雪關發起猛烈進攻,已經過去十天, 起初他們平原作戰,各部族魔軍海潮般出動, 不斷推進戰線,兩天前的凌晨, 二十座高大井闌推到城牆下, 魔軍先鋒隊冒著火銃掃射和密集箭雨企圖攻城, 尸體在高高城牆下壘起小山也不放棄。

徐冉負責城北防御, 他們接到拼死守衛,盡力消耗敵人的命令。她不知道白雪關能撐多久, 也沒有時間去想。十天來她只休息過兩個時辰,其余時間在戰斗或者準備戰斗。

今天夜里情勢極為險峻,她的上峰, 懷遠將軍帶著一支五萬人騎兵出城, 原計劃從南城門奔馳而出, 自魔軍步兵方陣側邊切入,以巨大沖擊力使敵人陣形潰散,再從北城門回歸。沖到城門外五里,卻遭遇了魔軍雪狼騎,那支雪狼騎來得極快,仿佛從天而降。雪狼凶殘,不分敵我,將擋在面前的低等魔族通通踩死,只為切斷鎮東軍騎兵後路。

趕上城頭鏖戰最激烈時,徐冉拿不出更多援軍接應,她知道如果這支騎兵遲遲沖不回城門口,很可能在重圍中拼殺殆盡。

那個時刻,誰也想不到,戰局會在下一秒發生極為詭異的變化。魔族軍隊突然像斷線木偶,停止征伐,只顧對東邊跪拜嚎哭,任由刀槍砍殺。

白雪關得以喘息。

徐冉簡單包扎過傷口,又上城頭指揮清理戰場,遙望平原上黑壓壓的魔族大軍,听著那些沖天哭嚎,煩躁地皺眉︰「他們到底鬼叫什麼?」

同時,鎮東軍內部也發生躁動,許多在白雪關呆了二三十年的老將領,神色驚異而激動。他們常年耳濡目染,可以听懂幾句魔族語。

很快有同僚來解答徐冉疑惑,在她耳邊低聲、快速地說了兩句話。她瞪大眼楮,只覺不可思議,十分荒謬。

「在喊吾王、駕崩……好像是,大魔王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

魔王的存在,是魔族的精神信仰。

即使對這個種族了解有限,徐冉也能感受到,低等魔族的情緒驚人的統一,戰斗時他們無比狂熱、悍不畏死,踩著同族的尸體拼命。精神信仰消亡時,又同樣悲傷、失去理智。

人類的悲歡從不相通,魔族大概是通的,她這樣想過。

「各營點兵!各營點兵!」

傳令官遠遠奔來,徐冉心中一凜,迎上去問︰「出了什麼事?」

「元帥到了!」

白雪關一眾將領集合,來不及下城迎接,只見關內大道上煙塵滾滾,身披金甲的戰馬一騎當先,黑披風沖破風雪,轉瞬就到眼前。

鎮東軍最高指揮官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城頭,十余位副帥、副將跟在她身後。

白雪關副尉以上軍官站成一排,齊聲道︰「元帥好!」

徐冉站在較後位置,看到受傷的同僚們突然間精神抖擻。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安國長公主,傳說中的王朝第一神將,沒有三頭六臂,身形比一般女子頎長高大而已。金甲黑披風,戴著鐵面具,遮住上半張臉。只是安靜站在那里,听自己上峰近前匯報戰況,便生出淵渟岳峙、深不可測的氣度。

「你們都是好樣的,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她開口說道,聲音威嚴,穿透遠處魔軍的哭號,響徹白雪關城防。

陣陣海潮般的歡呼響起,呼應著她。

徐冉想,或許魔王真的死了,以至于元帥親自趕來,指揮戰局。

白雪關沒有朝光城那樣的護城河,只有年年加蓋修葺的延綿城牆,它像盤踞雪原的威武巨龍,是東征之戰的勝利紀念,見證過一位帝王的強大、王朝的無上榮光。

直到一支又一支魔族兵涌上來,像密密麻麻的蟲蟻,張牙舞爪要啃下這塊硬骨頭。

蟻多咬死象,龍也一樣千瘡百孔。

他們得到的命令是盡力消耗敵人,為了保存鎮東軍主力力量,在朝光城展開反擊戰。白雪關撐不下去,徐冉本以為,不出三日,必有棄關命令傳來,她甚至做好了帶人斷後的準備。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魔王已死——」

安國長公主抬起手,震天歡呼聲倏忽一收。她聲音鏗鏘有力,令人生出戰無不勝的豪情︰

「懷抱仇恨的魔軍,勢必進行瘋狂反撲。最黑暗的夜色將要降臨,我們必須挺過去,人族的光明才會到來。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勇士們,家園在我們身後,親人、同族看著我們,告訴我,你們是否畏懼!」

兵將們熱血狂涌,高舉長槍短劍,發出山海般吶喊。

「永不畏懼!」

「永不畏懼!」

安國長公主當年定下這四個字,作為鎮東軍戰號,每逢出戰,戰士們喝烈酒,高喊永不畏懼。

徐冉來到這里之後漸漸明白,他們在人間最苦寒之地,忍受風雪肆虐,面對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種族,低等魔族凶殘嗜血,有的比人高大數倍,像一座移動的小山,有的獠牙外翻,皮膚堅硬如鐵。高等魔族的戰力,等于人族大修行者。

如果沒有一顆無畏的心,怎麼守得住東境?

隨元帥一同從朝光城趕來的,還有鎮東軍最精銳騎兵,他們騎著有異獸血統的戰馬,手持盾牌與馬槊,身披重甲。

元帥命令城頭守軍休整,卻決意搶佔先機,在魔軍陷入巨大悲慟,無力再戰時,帶領騎兵去收割,盡可能地重創敵軍。

她來到白雪關不足一炷香功夫,便翻身上馬,率兵出城。

氣氛無比狂熱,徐冉站在人群里,看著安國長公主飄揚的披風,心想原來人還可以這樣活著。

***

劍閣,澹山後山。

天色將明,程千仞听見那聲呼喊,愣怔一瞬,轉身撩開帳幔。

床上的人沒有醒,‘哥哥’只是一聲無意識的夢囈。

傅克己見他這幅著急心切模樣,隱約想起很多年前,程千仞南淵初成名之時,人們似乎說起過,他家里雖無父母,卻有幼弟。或許後來弟弟不在身邊了,總之再沒人提起。

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出現在澹山後山,恰逢劍閣開山大典之後,這件事處處透著蹊蹺。但現在它成了程千仞的家事。

傅克己︰「既是家事,我不再問。」

程千仞想說不算家事,又拿不出更合理的說辭,只得道謝,算是默認。

劍閣修行者與人相處,不論關系多親厚,也講一種距離感,給對方留有私人空間,以示尊重。

就像昨夜寧復還明明發現小院有人,卻對程千仞說,你心里有數就好。

他們開始聊正事。

傅克己︰「這件事,你信嗎?」

程千仞︰「我信。」我就在旁邊。

魔王與天地共生,他的死亡,甚至使天地靈氣發生微妙變化,修行者到達一定境界,冥冥中自有感知。

朝歌闕殺死魔王,這件事的意義遠遠超過王朝內戰,關系到整個人族存續。

程千仞︰「不論別人怎麼想,宗門聯盟照舊,我們還是要去東境。」

傅克己點點頭︰「誓師大會定在後天上午,你準備幾句致詞。」

兩人簡單談過,傅克己便告辭了,他還要去和劍閣長老們議事,安排協調各宗門。

程千仞又叫來懷清懷明,請澹山弟子與南淵學子明天在後山集會︰「這些日子事情多,大家辛苦了,明天我和大家聊聊天。」

這兩人顯然已經听說過什麼,關于魔王的死訊不敢相信,很想找人問個究竟,卻欲言又止。

「山主,你看起來很累,好好休息。」

程千仞應了一聲。

屋里只剩兩個人,極為安靜,程千仞再次听見一聲‘哥哥’,正欲上前,帳幔里又傳出那人睡夢中安穩的呼吸聲。

他坐在案前,翻開一卷秋暝札記,企圖讓自己鎮定下來,思緒更清晰些。

那顆星星到底是什麼,朝歌闕去殺魔王,一定想過失敗的可能,難道用分神化身指一顆星星讓自己看,就是他所認為的最重要、生命最後要完成的事?

為什麼他會說‘如果王朝覆滅的命運不可轉圜’?

安山王是否也看到了這種‘命運’,所以才想出荒謬無比的東線高牆計劃?

程千仞思緒紛亂,萬千疑問沒有答案,札記上‘向天借三日春光’撞進眼簾,讀著讀著,他竟看到秋暝一身白衣,站在小院籬笆外對他說︰「魔王與天地共生,人力不可及,殺他,要借天地之力。」

天旋地轉,光線倏忽一暗,他站在南淵學院藏書樓。櫸木地板上嵌滿銅制蓮花燈台,光影交錯如湖水波紋,身邊胡易知笑道︰「除過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陸可以連做一個大陣。」

又看到朝歌闕在燈下讀書︰「你的疑問,我暫時不能回答……你會在開山大典當日知曉一切。」

無數碎片畫面洪流般涌入腦海,飛速閃過,程千仞頭疼欲裂,只听有人一聲聲喊他「哥哥、哥哥!」

他悚然驚醒,瞪大眼楮,劇烈喘息。

一切煙消雲散。天已經黑了,窗外空山寂靜,蟲鳥低聲鳴叫。

不知誰點了案上燈台。一燈如豆,那人握著他的手,擔憂道︰「你入障了。」

說話的人竟是少年面容︰「心思不靜,怎麼可以入定修行,太危險了。」

程千仞震驚之下一把甩開他的手︰「你、你!」

少年怔怔看著他,又喚了聲「哥」,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程千仞徹底被他哭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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