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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走了, 像趕著吃飯一樣。

留下副院長與院判,百感交集,無語凝噎。

他昨天知道自己可能被選為院長, 面對白雪星光站了一宿。

雖然只有一個夜晚,卻足夠想清楚很多事。

湖心島禁閉期間歷盡焦灼,幾次差點拔劍沖殺陣法。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新院長要跑路,他反而不急了。甚至打算回家吃一頓火鍋。

顧二說的對, 程府的綠萼梅開了,他還沒看上一眼。

程千仞走完漫長樓梯, 出現在藏書樓門口時, 激動的人群已經平靜下來。

每個人都明白他做了這個決定, 即將面對什麼。

一行黑衣督查隊前來護送,他擺手止住了。

人們自發讓開通路。氣氛平靜而肅穆。

追悼會一般,反而搞得程千仞有點尷尬。

千萬道目光下,不知誰說了聲︰「請您保重。」

沿路許多聲‘保重’接連響起,海潮般淹沒了他。

程千仞路過勤學殿、演武場, 來到白茫茫的太液池邊。

朔風中寒柳依依,堅實冰面積雪覆蓋, 清晰可見半個時辰前, 一行人浩蕩走出湖心島的腳印。

他回身對人群行禮。

「回去吧, 好好念書, 好好修行。」

沒有更多的話了。

走馬上任半時辰的程院長, 最後一次渡過太液池。

學生們在湖東目送, 三位朋友在湖西等候。

他望見霜草邊顧雪絳的紫色鶴氅, 林渡之的天青色長衫。還有徐冉的大紅繡金騎裝,像一簇燃燒的火焰。不禁笑起來。

真好啊。

春花不紅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

三人也看見湖上人影,徐冉跳起來大力揮舞夾饃。

顧雪絳︰「別吃這個了,我們回去吃好的。」

徐冉︰「好呀好呀。」

***

自打入冬,程府冰窖常備涮鍋食材。

顧二原本打算在梅亭吃,擁爐看雪,梅香與酒。

徐冉強烈拒絕附庸風雅︰「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暖暖和和。」

于是他們窩在燒著地龍的抱月樓。屋外北風蕭瑟,屋里溫暖如春。

一段時間不見,鐘十六原先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雖然還是不說話,眼中呆滯已褪去大半,顯出符合年齡的青澀稚氣。

程千仞看見他夾菜時露出一截伶仃腕骨,心想這也太瘦了,平時怎麼拿劍的。

「你要多吃一點。」

鐘十六小聲道謝。

徐冉給他夾了一筷子肉片︰「好說,以後你叫我一聲媽,我拿你當親兒子。」

鐘十六明顯的僵硬一瞬。

顧二︰「你連小十六的便宜都佔,你還是人嗎?!」

徐冉摔筷︰「靠,誰昨天騙人家喊爸爸。」

林鹿非常努力地向少年解釋︰「你不要听他們瞎說。」

與此同時,程千仞離開學院的消息傳出南淵學院、傳遍大陸。

很多人撕毀虛情假意的道賀信,招呼手下拿出刀劍法器,氣勢洶洶地走進寒風中。

臘月里大事扎堆,北方皇都的世家權貴們焦頭爛額,因為首輔決意代帝擇太子,黨爭平衡被打破。南方宗門則盯著南淵學院的選舉大會。

「那群學生瘋了。」他們氣急敗壞地說道。

***

酒足飯飽時分,程府迎來一位客人。

客人輕車從簡,風塵僕僕。取下白色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張嬌美的少女面容。

竟是溫樂公主。

「殿下?!」

溫樂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

程府眾人趕忙將人迎進門,面面相覷。

「沒時間解釋了,你跟我來。」

溫樂示意要與程千仞單獨說話。

大廳里火鍋還未收拾,一桌子狼藉,畢竟受過小公主恩惠,程千仞很不好意思怠慢她︰

「請偏廳稍座,我給您倒茶。」

小姑娘見沒有旁人,拍手跳起來︰

「你果然沒當院長!我就知道是你,從小到大,只要你不願意做的事,沒人能逼你,五哥。」

程千仞愣怔︰「什麼?」

「你真的不是我哥嗎?」

程千仞認真道︰「我不是。」

溫樂臉上笑意消失。漸漸露出小動物般絕望的眼神︰

「就算你不是,你應我一聲,我帶你回皇都啊!誰敢截殺我的馬車?」

小姑娘今天沒有穿宮裝,一身女官服,不施粉黛。想來是從返回皇都的路上匆匆趕來,李代桃僵,儀仗隊的金鳳車里坐著她的某位女官。

程千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即將遠行,人變得格外感性。對上她的目光,忽生莫名親切感。愧疚與擔憂接踵而來︰

「您這樣很不安全,快回去吧。」

溫樂瞪著他,不說話。

程千仞嘆氣︰「別硬撐,想哭就哭吧。」

懷里突然撞進一個人。

片刻之後,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你走之後我過的好辛苦,父親腦子糊涂,大哥三哥皇叔都想做皇帝。我來南央城游說胡先生,他還訓斥我不該假傳皇姐旨意,真是沒臉見人了。我有什麼辦法嘛,又沒人教過我要怎麼做嗚嗚嗚嗚。首輔跟我們不是一個姓,我不怎麼信他……」

「我想大家都好好的在一起,像我小時候一樣。」

程千仞忍不住伸手揉她腦袋︰「莫哭了。」

溫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抱我干嘛,你又不承認你是我哥嗚嗚嗚嗚。」

程千仞心想,嗨呀你這個丫頭,是你抱著我啊。

你哥死了,我弟弟……也算死了吧。我們也算同病相憐。

他輕聲道︰「你莫怨胡先生。」

溫樂哭了很久,漸漸平靜下來,抽噎道︰「我明白,先生萬事以南淵學院利益為先。」

她從程千仞懷里鑽出來︰

「我來時得到消息,有人要在南央城外東五十里的白霜林伏殺你,很多人猜測你會回東川,一路天羅地網,你不要往東。」

程千仞︰「好。謝謝。」

他心里清楚既然要走,往哪里去都一樣。神鬼闢易在他身上,他便舉世皆敵。

「還有這個,你以前送我的東西我不要了,還給你。」

她拔下頭上木簪。

這是一件遮掩氣息的法器,溫樂靠它騙過宮城守衛,溜出宮去玩。成功率非常高,只有趕上禁衛軍副統領花間雪絳當值時比較慘。

程千仞不接。他感知到上面靈氣波動,知這做工簡單的木簪不是凡物。

溫樂將東西塞進他手里︰「大膽,本宮給你,你敢不要?!」

小公主來去匆匆。

程府前門的馬車消失在文思街巷口。

徐冉八卦道︰「你欺負她了?人家哭過一樣誒。」

「我是那種人嗎?!」

程千仞與溫樂說話時,其余人在梅亭飲酒。

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天色漸晚,他正好趕上喝最後一場。

朋友間彼此心意明了,話不必多說。

暖酒昏燈,冰藍夜幕中出現一顆顆星星。

「我要走了,再晚城門就關了。」

鐘十六站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你帶、帶上我,我可以幫你打架。」

程千仞拍他肩膀︰「你先好好長大吧。」

林渡之眼楮通紅︰「我們送你出城。」

「千萬別,一送就沒完沒了,送我出府就行。」程千仞笑了笑,「誰也別哭,我此去游歷,尋求突破小乘的機緣,是喜事。」

文思街花樓大多掛著紅燈籠,一地喜慶的光。程府的金色牌匾依然氣派輝煌。

只是天寒地凍,街上一個人影也無。

程千仞家當都裝在邱北送的錦囊里,手里只抱著劍,像平時出門買菜一樣利落。

「以後,會有人看護你們的。」

他相信朝歌闕既然許下承諾,必然一言九鼎。

徐冉︰「南央城風調雨順,你不要擔心我們,照顧好自己吧。」

顧雪絳上前與他撞肩擊掌。

程千仞向東城門走去。

自冰雪封鎖安國大運河與雲桂山脈的官道,南央城商旅往來漸少。

夜色里,長街寂寥,高大的城闕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闕樓上燈火點點,是守城衛隊在巡邏。

風寒夜重,雄城不減威儀。

他來到這里時,帶著安家落戶的夢想。現在他要離開了,未知的截殺與重圍等著他。

南山後院讀書,面館算賬打工,他與逐流過了一段人生中最安穩的日子。後來天翻地覆,也曾策馬馳騁,揮劍而戰。

笑殺暮雲湖上客,醉生夢死戀南央。

程千仞走後第三日,大雪又落。

瑞雪兆豐年。今年卻雪勢延綿。豐年成了災年。

雪災不吉利,老人們認為暴風雪是大魔王的臣民。

地方官員賑災不力,只能將與世隔絕,住在雪域的魔王拉出來背鍋。

南央城遠離災區,百姓忙著囤積米糧,南淵學生們緊張地開始年終大考。

一切似乎重歸平靜。

但凡事發生必留下痕跡。痕跡無法被抹去。

螢火之光凝聚,可以照亮長夜,細弱的種子終將破土發芽。地下河暗流涌動,千萬小溪匯成滾滾江水,將一路奔騰向前,沖垮堤壩涌入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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