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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不知何時已停歇。夜色極靜, 月光入戶,如積水清波滌蕩。

那人站起身, 身影遮蔽軒窗下一半清輝, 無形壓迫感盈滿一室。

程千仞想,小白眼狼, 我從前是否在乎你,你心里沒點數?

他終于清晰認識到逐流的心智早已超出年齡限制。便再無法像上次一樣,面對欺騙, 以孩子不懂事自我安慰。

事已至此,與他硬扛無用。程千仞深吸一口氣, 寒冷空氣突兀充斥心肺,牽動體內舊傷, 未語先咳。

月光下他臉色蒼白,墨發披垂, 雙肩因為劇烈咳嗽顫抖。一身冷硬鋒芒斂滅,顯出幾分脆弱無助。

朝歌闕氣勢稍滯, 不由上前兩步試圖攙扶,程千仞抬手止住他︰

「小流, 兄弟一場, 我落到今日這般地步,不怨你。」

如果五年前有人說, 你以後會算計逐流, 為自己謀劃好處, 程千仞一定罵他滾蛋。

可惜世事難料。他此時就在以退為進︰

「說實話, 當年若不是撿了你,我日子過得也沒盼頭,沒力氣走出東川。程逐流,不,朝歌闕,你根本不欠我。」

那人微蹙眉,不知作何思量。

程千仞忍不住月復誹,到底是張完美無缺的臉,皺眉頭也比旁人好看。

「你要是還認為對我有虧欠,因果不干淨,道心不圓滿,就多看護下我幾個朋友吧。至于你我,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好聚好散,萬事如你所願。」

朝歌闕︰「你放心。東征之戰後,王朝將星凋零,大陸風雲激變在即,朝堂正值用人之時……」

程千仞擺擺手︰「翻案洗冤就夠了,他們有一分本事打一分天下,不用你幫他們封侯拜將。」他很不習慣這人如今說話的語氣。

朝歌闕道︰「那你呢?你在學院殺了人,免不了麻煩。」以後又有什麼打算?

程千仞聞言笑道︰「天大地大,山長水闊。與你何干?」他笑得真心實意,「你走吧。」

朝歌闕沒有動,立在月光中安靜看他,目光沉沉。

「不走等什麼?我們還要來個割袍斷義,或臨別擁抱,才算徹底了結?」

難道這人跟顧雪絳一樣窮講究,生活需要儀式感?

不待程千仞心生煩躁,朝歌闕忽然兩步逼近床邊,陰影投下,熟悉的氣息與溫度當頭籠罩。

……竟然被抱住了。

程千仞筋疲力盡,懶得拔劍也懶得推開,心里罵了句有病。

大概是屬于‘程逐流’的殘留反應。朝歌闕如是想到,所以都怪程逐流,有病。

正要放手,忽听懷中人疲憊地嘆息︰「以後不要入我夢境了。」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嘩啦——」

如尖刀擊鏡,周身場景片片碎裂。

程千仞猛然睜眼。

他躺在床上,蓋著棉被,房間與方才夢境中一樣,不一樣的是他渾身鈍痛無力,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神思恍惚,只听徐冉喊道︰「我天!他終于醒了!」

顧雪絳︰「謝天謝地,命可真硬。」

林渡之將人扶起,喂下溫水︰「感覺怎麼樣?」

程千仞看了眼燭火︰「都這麼晚了……你們吃了嗎?」

徐冉︰「你昏睡四天里,我們吃了十二頓飯,你問哪頓啊?」

等程千仞緩過勁兒,林渡之嚴肅道︰「肋骨四處斷裂、腕骨、肩胛骨碎裂,髒器破損,丹藥可醫,真元枯竭,識海震蕩,還需溫養……」

「作為醫師,我並不想救絲毫不珍惜生命的人,作為朋友,如果救不回來你,我會痛苦終生。」

程千仞低頭︰「對不起。」

顧雪絳︰「所以你後悔殺鐘天瑜嗎?」

程千仞︰「不。」

「……」

顧雪絳︰「我大膽猜測一下,之前我們暮雲湖闖的簍子,是逐流幫忙擺平了?他信中內容刺激了你,你才去院判手下找死?」

徐冉︰「天!逐流什麼來路!」

程千仞揉揉眉心︰「不怪他。是我的問題。我也不是找死,我只是……」意難平。

顧雪絳見他不想多談,心中明白一半,拍他肩膀︰

「雖然我們都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但只要你叫我一聲爹,我還拿你當親兒子。」

程千仞︰「滾滾滾。」

狗友們一貫有苦中作樂的革命樂觀精神,只林渡之秉承醫德,認真安慰傷患︰「我自幼沒有兄弟,是師父養育長大,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好兄弟。」

顧二忍不住逗林鹿︰「那我是你的什麼啊?」

徐冉搶答︰「媽的智障啊傻兒子。」

今天,又是南淵四傻拼命想成為對方父母的一天。

***

程千仞被關禁閉于湖心島東院,等候傷勢恢復,院判提審。

朋友們輪流探望,帶來外界消息。

「藏書樓還有人靜坐抗議嗎?」

顧雪絳︰「沒了。人太多坐不下,都轉去勤學殿外的廣場,你南山後院算經班的學生們領頭,要求放你出來。執事長出面協調了兩次,胡先生和院判真沉得住氣,一點動靜沒有。」

程千仞吃著他帶的糕點,含混不清道︰「你去勸勸吧,他們這樣年終大考會掛的。」

「鐘十六怎麼樣了?」

徐冉︰「還在程府,林鹿給他治病。情況有好轉,會說完整句子了。說起來,那次我與他對戰之後,咱倆給了他一瓶傷藥,就因為這個,他居然還記得我們!」

這次改吃飛鳳樓的金絲粥。徐冉臨走時交待︰「林鹿忙著治病,下次還是顧二來看你。」

顧雪絳︰「鐘家來了三位大供奉……是真的大供奉,跟暮雲湖那些不一樣。我以為他們是來找鐘十六麻煩的,結果他們早忘了這個人。據我這邊可靠消息,他們今天跟執事長討說法,說你是學院弟子,歸學院處置可以,但殺人償命,要麼學院殺了你,要麼交出神鬼闢易抵罪。幾個南方宗門也跑來湊熱鬧,指責你心性殘暴,不配神兵。」

顧二總結道︰「你這一劍刺下去,把所有暗箭逼上明面了啊……」

程千仞搖頭︰「圖窮匕首見,說到底還是神鬼闢易。」

日復一日,他無法離開東院,外界形勢日益嚴峻。

待傷勢好轉,便開始識海演劍,朋友們卻越來越忙,不一定每天能與他見面。

「鐘家要你交劍的事,被示威學生們知道了,在勤學殿外與督查隊發生沖突。」

程千仞懵︰「我算經課同窗都是文弱書生,怎麼跟督查隊動手?」

「這次是我們打馬球的隊友,周延師兄他們。」

「現在跟我一樣被關了禁閉嗎?」

「大半個青山院都有份,關不下。」

「……」

程千仞一個頭兩個大,早知道惹出這麼大亂子,還不如讓那個小白眼狼幫忙。算了,自己裝的逼,跪著也得裝完。

「胡先生與院判不動不言,到底什麼意思?」

顧雪絳沉默片刻︰「沒人知道。」

今年南央冬天格外冷,滴水成冰,許多學生卻不在燒著地龍的暖和學舍溫書,而在冰天雪地中集會。

有人奔走其間,發放類似于小冊子的東西。

「程師兄在藏書樓公然突破,毫不藏私,學院哪個修行者,沒去觀他破境,從中得到啟示?哪個讀書人,沒在南山後院听過他的演講?現在他受難被囚,難道我們坐視不理?」

冊上寫有太液池邊前因後果,圖文並茂,後附在場證人證詞。

廣場人頭攢動,程千仞的支持派與維護院規派,站位壁壘分明,展開一場正式辯難。

雙方派代表輪流發言,眾人傾听,若被對方說服,可以走到對方陣營。這是南淵解決大問題的方式。

「鐘天瑜挑釁有錯,自有院規裁定,程千仞殺人罪無可赦。」

「鐘天瑜攔道時,院判為何不出現,督查隊為何視若無睹,任由鐘十六听命拔劍。程千仞不拔劍,鐘十六的劍會逼他,程千仞拔劍,就是違規。怎麼做都是錯。你如果是當時的程千仞,你能做什麼?」

「院規裁定?當院規不作為的時候,我們怎麼辦?」

「……」

這場辯難持續八個時辰,由晝至夜。

大寒。又是一場雪。

程千仞正拿著舊劍比劃,試驗腕骨恢復程度,忽听敲門聲。

「今天怎麼都來了?」前些日子,朋友們一直輪流看他。

顧雪絳收傘,抖落鶴氅雪花︰「院判有令,明天起,東院封鎖,誰也不能探視你。」

徐冉有點急︰「三日後提審,你到底如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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