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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六章 仇恨

新皇繼位,明面上說是掛在楊太後的名下,可實際上,從頭到尾也只有登基那日見了她一回,給她磕了個頭。

雖說就算每日來問安,她也不會將其視作親子,也不會怎的去管畢竟是太皇太後欽點的新皇。

可當真像此時這般全無孝道,她又十分難受。

還有這許多年,即便熬過了太皇太後,難道還能熬過身強體健的趙渚?

兩人之間莫說殊無半點母子情分,便是面子情都沒有,面也沒見過幾回,今後這日子,又當要怎麼過?

陛下當日怎的不把自己也給帶走……

「皇上今日要點香了罷?」楊太後問道。

後頭的宮人一面給她梳頭,一面道︰「正是,陛下當是要上天慶台點香,娘娘不若穿一雙軟和的鞋子罷?」

楊太後冷聲道︰「同我有什麼關系,他自有太皇太後帶著。」

民間百姓早已掃過墓,可因趙芮新喪,今歲乃是頭一年給他辦祭,欽天監中擇了吉日,正是今日,依禮需要新過繼的趙渚上天慶台給他點香。

祭祀之事,除卻祭男祖,一般也要祭女祖。按著從前的習慣,一般乃是皇後主持祭祀女祖,趙渚沒有皇後,理應由楊太後暫代。

然而今歲天子新才繼位,會比往年隆重三分,以太皇太後的性子,她親自奪了此事去做,不給楊太後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過楊太後也不想管這個事情。

她頗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

趙芮命喪,雖說他還在時,自己的日子也沒有十分如意,可到底還有個盼頭。自他走了,上有寡恩悍肅的太皇太後,下有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趙渚。

楊太後看著銅鏡里那張灰敗的臉,又抬眼看了眼並不怎麼亮堂的屋子,自心底里生出一股子絕望。

這絕望她已經品砸了許久,並且可以預見的是,將來也永遠不能擺月兌。

幾個宮人不敢多言,簡單給楊太後梳了頭,又給她上好妝,等到打點完畢,才在後頭跟著她走了出門。

自趙芮走後,楊太後就沒怎麼緩過神來,又因被太皇太後拘著,她連出得清華殿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此時經過幾處宮殿往天慶觀行去,一路見得綠樹紅花,天清雲淡,一派春意盎然,竟是恍如隔世。

她心中並不舒坦,見得景色,也看不出好來,只覺得樹葉綠得發黑,天上的顏色藍得奇怪,雲的形狀也莫名其妙的,花上頭被蟲蛀了幾個口,樣樣都不順心。

天慶觀並不算近,楊太後先繞去了慈明宮,給太皇太後問了安,才一齊出發。

她在慈明宮中等了片刻,左右一看,卻是沒見到趙渚,一時忍不住,問太皇太後道︰「怎的不見陛下?」

太皇太後淡淡地道︰「陛下已是先過去了。」

口中說著,已是抬腿就走。

楊太後閉了嘴,默默地跟了上去。

兩人已是提前了不少時辰到,可到的時候,下頭文武百官卻已經站得滿滿當當。

按著禮法,須要先上天慶台祭天,再回天慶觀中祭祖。

楊太後眯著眼楮逡巡了一圈,好容易才在一處地方見得天子的步輦。

她此時才發現,向來跟在太皇太後身旁的崔用臣,此時竟是已經早早守在那步輦旁。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又兼太皇太後才至,天子不出來相迎就算了,居然還坐在車上?

她只覺得有些奇怪,復又有些感慨。

有時候,人與人的相處真的看命。

從前趙芮對待太皇太後何等孝順,何等尊敬,可太皇太後對他又如何?

而今趙渚如此怠慢,可那太皇太後,卻是全然不在意一般。

一個是親生的,一個毫無血親,若說比不得三哥四哥就算了,而今竟是連這一位都比不得,太皇太後,究竟是怎麼想的?

縱然趙芮人已經走了,楊皇後心中那股子不服,還是消不下去。

太皇太後親自行到了步輦邊上。

楊太後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崔用臣迎了上來,行過禮,便道︰「陛下有些不舒服,兩位殿下還請稍待片刻。」

太皇太後「嗯」了一聲。

她沒有動作,楊太後自然也不好上前,跟著站在一旁。

隔著步輦厚厚的車廂與布簾,里頭傳來隱隱約約的動靜。天子龍輦,比起尋常馬車形制並不一樣,其車身甚重、甚厚,坐在其上,十分平穩,連聲音也不太透得出來。

兩人等了許久,見得趙渚還未從里頭出來,不用太皇太後吩咐,崔用臣已是回了步輦里頭,片刻之後,終于帶著著裝妥當的天子下了車。

一同下車的還有兩名黃門,一人扶著趙渚的一邊手。

楊太後站在原地,等著天子上前見禮。

趙渚被架著到了太皇太後的面前。

一旁的宮人小聲哄道︰「陛下,該給太皇太後問安了。」

趙渚沒有動。

太皇太後道︰「陛體不適,今日就不必行禮了。」

楊太後心中冷笑。

太皇太後說了免禮,她這個太後還能說什麼?

她站直了身體,正欲要跟著朝欽天台走去,無意間掃到趙渚的臉,卻是心中升起幾絲疑惑來。

天子身上的禮服穿得齊整,面上也干干淨淨的,可那一雙眼楮,卻是里頭俱是血絲,眼瞼下頭也鼓了起來。

她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幾眼。

楊太後自家也是個女子,日日都要梳妝打扮,仔細辨認之下,如何會辨認不出來天子面上已是擦了一層厚厚的粉?

然而臉色可以靠脂粉遮蓋,那一雙通紅的眼楮,與腫起來的眼周,卻是怎麼也蓋不住。

這是出了什麼事?

外頭一向傳聞,說新皇此人性情乖順,十分听話,又身體康健,從不鬧事的啊?

正狐疑間,被拖著才行了幾步的趙渚便沖著崔用臣的足下踢了一腳,叫道︰「我要阿娘!」

崔用臣沒有躲開,卻是躬身道︰「陛下,等儀禮行完,再叫你去見阿娘。」

一旁的幾個宮人也連聲哄話。

楊太後站得不太近,听得不清不楚,卻是越發地覺得奇怪。

天子的嗓音有些沙啞,語氣又凶又煞,仿佛與崔用臣有仇一般。

這哪里有絲毫性情乖順的模樣?

這樣的性子,太皇太後為什麼會喜歡?

她怎麼能忍得了?

楊太後簡直開了眼界。

不知是被哄好了,還是有其他的緣故,趙渚略微安靜了一會。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天慶台前頭。

禮官早已候在一旁,按著流程,請天子上台。

下頭百官叩拜。

趙渚被幾個宮人扶著上了高台。

太皇太後落後一步,同楊太後一前一後跟了上去。

天慶觀中的天慶台足有七七四十九階,雖然每階都並不高,可是楊太後多日沒有活動,一口氣爬上去,依舊是走得氣喘吁吁,便是一旁的太皇太後,面上也浮起了一陣酡紅,顯然血氣上涌,爬得甚是辛苦。

台階兩旁站著禮官、禁衛。

趙渚被人半抬半架上了台。

禮官依著古禮,唱令眾人起、跪。

階下的官員也依著禮官唱令行事。

一套流程走了足有大半個時辰。

今日天氣很好,紅日高懸的,雖說還是春天里頭,可在日頭下邊曬著起起跪跪的,楊太後還是很快出了一身的汗。

她的頭有些發暈,眼前一陣一陣地浮起奇怪的圖案,有些是一團一團的,有些是如同飛蚊一般,自知是跪得久了,又兼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只好強打精神,眯著眼楮搖了搖頭。

等到略好了幾分,她抬眼一看,前頭太皇太後的動作也比禮官的唱令慢了兩拍。

趙渚正在掙扎,卻給一旁的宮人壓著,也不知道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過了一會,他就暫時安靜下來,勉強按著禮儀行禮。

禮至一半,下頭文武官員山呼萬歲。

禮官點了香,上前交給趙渚。

趙渚手上拿著香,並不動彈。

太皇太後跪在一旁,過了幾息功夫才緩過神來,待得看了這般情景,便提聲道︰「陛下,當為敬香了!」

趙渚的胸脯大大的起伏了兩下,轉過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復才上得前去,將那香插入香爐里頭。

楊太後伏在地上,沒有看到這個情景,只听到了太皇太後的聲音。

一時進香完畢,太皇太後與楊太後兩人跟著也一並進香,敬酒。

足足花了半日的功夫,天慶台此處的祭禮才算結束。楊太後身上穿著厚厚的禮服,早已熱得全身是汗。

太皇太後也是一般,她頭臉處汗涔涔的,只是礙于正在禮中,不好用帕子擦汗。

天慶台的事宜暫時告一段落,自有禮官們在後頭收拾,一行人卻是要轉去天慶觀里頭祭祀趙家的列祖列宗。

趙渚被拖著往下走了幾階,太皇太後便跟在了後頭。

楊太後滿身是汗,頭也暈得厲害,在原地略緩了兩下,才慢慢地跟得上去。

一旁的黃門連忙輕輕將她扶住。

她比太皇太後慢得六七階,太皇太後又在趙渚後兩階。

趙渚先前還是給左右兩個黃門架著走,等到行在階梯處,因那石階與石階之間的距離並不是很高,兩人左右扶著,不太好行路,便一前一後地護著他。

石階兩邊立著禮官,下頭立著文武官員。

兩府重臣站在最前,依著品級往後各自排開,都等著听禮官令行事。

趙渚走走停停。

他年紀本來就不大,一口氣下不來,要在中間歇一歇,並不是什麼十分不能的事情。

已是走了一大半的台階,趙渚忽的又站住了。

他胸口一起一伏地,轉頭同一旁的黃門道︰「我阿娘呢?」

黃門忙道︰「陛下,且等一等。」

趙渚也不是傻的,被敷衍了這許久,眼見儀禮已經結束,卻不曾見得人,哪里還肯信。

他被折騰了一上午,全身濕漉漉的,熱得不行,又是煩,又是躁,自心底里涌出來一股子凶意。

趙渚知道黃門不過是听崔用臣之命,而崔用臣又是听太皇太後之令,便轉頭沖著太皇太後叫道︰「我要阿娘!」

他哭鬧了一早上,雖然聲音比起平日里沙啞兩分,可畢竟是小孩子,一出口,那聲音便又尖又亮,听在身旁人耳朵里,如同魔音一般。

兩個圍著的小黃門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趙渚尖叫道︰「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他聲音很大,不但周圍的人受不了,便是下頭立著的官員們也听得清清楚楚。

百官詫異之下,不少人都小心地抬頭去看。

兩府重臣立在最前,自然看得也最清楚。

範堯臣同孫卞站在一排,兩人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黃昭亮面色難看。

兩府之中,泰半都任著崇政殿侍講,少有不知道天子性情的,不過安慰自己趙渚年少,長得大了,或許會好些罷了。

然而平日是平日,這般莊嚴肅穆的祭典之上,如何能這般?

如此無法自控,怎的做皇帝?

眾人雖然無人說話,卻是各有所思。

太皇太後此時見得趙渚這般行事,氣得牙齦都癢癢了。

天子鬧騰得厲害,手足亂舞的,一旁的黃門連忙上前阻攔。

太皇太後冷聲道︰「放開他!」

黃門們猶豫了一下,還是住了手。

太皇太後的手本來扶著一旁的崔用臣,此時一把甩開對方的手,下了三四道台階,站在趙渚下方,提聲道︰「陛下,今日乃是祭祀正禮,你身為天子……」

她正要教訓。

然而趙渚如何肯听。

他重重地喘著粗氣,滿臉漲得通紅,眼楮里頭全是淚水,又哭又鬧,大聲叫道︰「我不要做天子!我要我阿娘!」

太皇太後喝道︰「你阿娘就在後頭,陛下莫要胡鬧!」

如果不是百官都在,她必定已經下令叫人把趙渚押著弄走。

只是當著眾臣的面,卻是不能做得這樣過分,也不能把天子的脾性暴露得這樣徹底。

她手一指,指向了楊太後。

趙渚心中才升起滿懷希望,轉頭看去,卻是見得楊太後那張臉,氣得臉上的肉都抖了,大叫道︰「你騙我,你還我阿娘!」

他還記得昨日乃是太皇太後下令,此時見得對方立在階下,目光冷然,抿著嘴巴,十分冷漠的行狀,同昨晚燈籠的場景幾乎合為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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