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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八章 異常

顧延章又怎麼會不生氣。

他氣得肝都疼了。

也不知道是怎麼養出來的,這人膽子這樣大,脾氣還倔,抓了主意居然就敢這樣沖動胡來。

他也帶過裝載輜重的騾車,自然知道那車子上頭的木桿子是什麼個形狀足有成人拳頭粗!

看著季清菱身上那重重的淤青,他簡直不敢想,若是木棍杠到了頭上,或是撞到了其余要害之處,又會如何。

他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後怕,夾著無數火氣,只對著面前這個人,打又不舍得打,罵又不舍得罵,便是說話語氣重些,回過頭來自己還要後悔,擺個臉色,更要叫她委屈,當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到得最後,只能連著被褥把人摟進懷里,硬著聲音道︰「再沒有下回了,再有這樣胡來,我……」

口中一個「我」字拖了半天,竟是啞然無言了。

我什麼呢?

當真有了下回,他又能如何?

清菱為何會這樣沖動?又何為會得了這樣一身傷?

他只听得自己的心一下又一下地跳,跳得整個胸腔難受極了。

為什麼要怪她?

憑什麼要對她生氣?

明明根子是在自己身上……

明明她是為了自己……

明明是因為自己無能,叫她無法可想……

如果他有陳灝的官品聲望,也精于用兵,自信己能,在知道了交趾意圖,又見了吳益于邊境榷場的行事之後,便該知道兩國之戰必是就在眼前,當即就會上書朝中,催促增兵。

如果他能指揮得動兩廣兵卒,調用得了荊湖廂軍,又能左右平叛軍中各個副將,能叫州衙各人各盡其責,各司其職,還能用兵如臂使指,只要有個三萬兵馬,縱然想要大勝交趾並不可能,卻也不至于叫邕州陷入這般絕境,更不至于叫清菱遠在京城,都要驚惶不已。

顧延章只覺得打心底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是自厭,是自惱,卻又帶著隱隱約約的驕傲。

他做得太糟,可她又做得太好。

十余萬交趾兵圍困邕州,這樣危如累卵的態勢,便是朝中將領,又有幾個願意南下?

廣南荒僻之處,瘴癘漫天,蛇蟲滿地,還有強敵在旁,雖然不在朝中,他已是能猜到崇政殿中的場景。

這種時候,旁人只有躲,再沒有往上湊著飛蛾撲火的。

然則清菱卻是來了。

不止自己來了,她不過一個白身,在潭州一個熟人也無,孤身在外,僅有幾個不懂事的僕婦跟著,竟然還想辦法帶來了糧秣與藥材。

他張著嘴,一句話說到一半,卻是再也接不下去,只將她護在懷里,將臉貼著她的額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莫要再有下回了……」

聲音干澀,其中全是自責。

季清菱抬起頭。

兩人離得極近,白日間她生著氣,離得遠,沒有看清;方才在外間,離得近,光卻暗,也沒有看清;此時離得近,借了油燈的幾分光,俱都一覽無余。

瘦削的臉,滿是血絲的眼底,帶著淺青色的下眼瞼,處處都寫滿了疲憊與心疼。

她心底原還有別扭,可此時設身處地地想了一回,若是自己是五哥,前頭才死里逃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後頭就見得人千里赴險,又會如何反應。

想著想著,她原來那理直氣壯便一點點蔫了下去,只覺得心酸,又是十分難過,慢慢往顧延章的懷里偎了偎,攀著他的手小聲道︰「我好好的,只是稍微擦踫了一點,過幾日就好了。」

又道︰「五哥,我好容易來了,這回不走了行不行……」

她抬起頭,拿一雙巴巴的眼楮望了上去,極小聲地道︰「我做了好多章程,多少也能幫一點忙的,也能幫著先過一回文書,叫旁的人能省一點力是一點力,況且來都來了,你還要趕我走……」

她日夜兼程而來,擔驚受怕,殫精竭慮,可憐兮兮地說這一番話,顧延章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多少的氣也被澆滅了,雖是依舊後怕擔憂,可此時更多的卻是自責。

他把人往自己懷里擁緊了些,低頭用唇踫了踫她的額頭,輕聲道︰「莫要說氣話,外頭那樣亂,你能平平安安到得地方,已是得天之幸,再往北去,又無人護著,還要路過賓州那一處才報了疫情,當真是要急死我才肯罷休嗎……」

又道︰「清菱……我日間做得不對,是我錯了……以後再不那樣擺臉色,只你今後也決不許這樣,今次是我無能,才叫你平白擔心……」

雖是不長的一段話,他卻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句一頓,十分鄭重,到得後頭,語氣極為悵然。

他說的時候自己並不覺得,可季清菱心思細膩,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尋常人說出「是我無能」這樣一句話,也許並不算什麼,甚至有些人不過用來當做逃月兌責任的一個借口而已,可對于顧延章來說,卻是極為少見。

她往後挪了挪,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輕聲問道︰「五哥,你怎麼了?」

顧延章微微一怔。

季清菱已是又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面問,一面拿手去探他額頭的熱度。

顧延章握住她撫在自己額頭的手,拉下來放在胸前,搖頭道︰「不妨事。」

季清菱卻是用右手反握住他的手,認真地道︰「五哥,你平日里在想什麼?我問了松節,他說你一日能睡兩個多時辰,雖是少了些,卻也不至于這樣累……我白日見你時便覺得不對,眉頭總是皺著的。」

又把左手抬起來揉了揉他的眉毛,道︰「面上也總是不得意。」

復又問道︰「五哥,你睡覺時都在想什麼?」

顧延章听得一愣。

他睡覺時都在想什麼?

白日忙于軍中、州中事務,夜間獨處,除卻掛心家中的這一個人,又念著白日的事務,更多的卻是想著在他指揮下死去的兵卒。

他已經竭盡全力,可世事依舊不以人力為轉移。

雖然攆走了交賊,但邕州城被圍數十日,軍民死傷兩萬余,平叛軍中兩名副將都戰死在城牆上,王彌遠重傷,眼下都無法站起來,其余認識的軍中將士,更是倒下了過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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