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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沖突

此時天色未晚,此處又是官驛,無論朝向還是光照,都出挑得很,縱然隔著五六丈的距離,一行人依舊能將上頭人的行狀看得清清楚楚。

顧延章站在階梯處,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布衫,打扮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然而他這數年來經歷極多,又兼在贛州積威甚隆,身上的氣勢早已不同于往日,讓人即便只是乍眼望去,知道他來頭不小。

那軍將心中打了一個突,轉頭看向驛丞。

對方抱著腿,坐在地上嘶嘶地吸著氣,裝做一副什麼都沒有瞧見的模樣。

雖然只是一個不入流品的卑職,每日「才關後戶,又開前庭,迎官接客,車馬迎送」,可他怎麼說也是個官,便是官職再高,再蠻橫的官員來了,也不至于當做畜生來踢打。

這驛丞甚是眼利,見來了個講理的頭,又能管得住那一干兵痞,便掛起臉色來。

惹不得,也不能同兵痞計較,但是並不妨礙他裝傻。

官驛之中,偶有高官出入,乃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為了趕路方便,不著公服的,也極為常見,那軍將判斷不出顧延章的身份,只得先對著自己的幾個手下喝道︰「還不快幫著收拾桌椅!點一點毀損了多少,下月便從你們的餉銀里頭扣!」

又教訓了幾句,這才大步上前,站在階梯之下同顧延章行禮道︰「在下名喚王彌遠,乃是廣信軍侍衛親軍步軍司副都指揮使,管教屬下不利,無端端驚擾了官驛,倒叫兄台看笑話了。」

廣信軍乃是廂軍,當日楊奎反擊北蠻,抽調了鎮戎、保安、廣信等軍,與前兩軍相比,後頭來的廣信軍,無論是兵力,還是紀律,都要差上許多。

聯想到剛剛那幾名小兵的話,顧延章心中頓時了然。

延州戰畢,可未能盡全功,又兼朝中這幾年間災難頻發,國庫空虛,正是寅吃卯糧的時候,哪里還有多余的錢來犒賞三軍。

猶記得邸報之中提到的,朝廷給陣前的獎賞,簡直是少得可憐。

延州陣前本就一堆分功的,如今又得的少,未必夠那些大佬們分,更毋論還有楊奎、陳灝等人的親信要照顧。

如果這王彌遠一行是廣信軍中的,那被吞了功,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比起旁的人,楊奎自然得想辦法先將自己人給安撫好了。

若是不能按功得賞,以後還有誰願意長久跟著他?

公平二字,慣來都是相對的。

如果朝中給的賞賜足夠,按楊奎的行事,定然不會做出這等事來,可此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最後行此下策,也是無奈之舉。

想到這里,顧延章也覺得有些奇怪。

楊奎宿將,雖然功勞不夠分,可若是有心安撫士卒,也並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像這般,搞得軍中怨聲載道,竟是已經控制不住激憤的程度,著實是十分不正常。

然而他畢竟離開延州已久,與楊奎也並沒有多少往來了,是以一時半會也不清楚其中內情,只能先將這事按下。

他一時有些同情下頭這些廣信軍的將士。

陣前賣命,也是保家衛國,可歸到實處,誰不要養家糊口。如果流血流汗,卻不能得到應有的報酬,還被人冷嘲熱諷,也怪不得他們不平了。

然而同情歸同情,卻不是他們大鬧驛站的理由。

顧延章先前見那些個兵丁驛中生事,打架斗毆,本是十分不悅,可此刻見這王彌遠來了,先是約束手下,代下致歉,息事寧人,把幾個斗雞眼一樣的兵管得服服帖帖的,又是主動收拾殘局,倒也高看了對方一眼。

他微微頷首,道︰「壯士一時激憤,也是有的,只欺打了朝廷命官,又把此處鬧成這樣,卻不能輕易了了,只看此處驛官如何作想罷。」

頓了頓,又道︰「王都指也要好生管束手下,下回莫要再生出事來。」

王彌遠听得顧延章這般回話,心中實在是驚疑不定。

看面前這人的年齡,應該不過二十多而已,可看他的行狀,卻是為官日久,居位不低。再听他的口氣,倒是帶著幾分居高臨下,叫他一時琢磨不透對方的身份了。

想到剛剛那驛丞看向面前這人的眼色與動作,王彌遠更願意相信眼前這人不是空口說大話。他行事謹慎,也不願意追問。

王彌遠得官多年,雖然官職不高,卻見識不少。

他知道朝中有些衙內,雖然年紀輕輕,卻因父輩、祖輩余蔭,有通天之能,也知道不少新得官的進士,得了天子的看重,雖然年齡小,一樣能做御史。

在御史台任職,固然平日里頭多是盯著宰輔朝臣,可若是半途遇上了什麼不平事,估計也不會吝嗇一本參奏上去,屆時自己少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想到這里,他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回歉,見對方並無意同自己多話,便告了個罪,自下去盯著手下兵士們收拾殘局不提。

廳中往來的商販百姓看到鬧事,躲之不及,早跑得一個都不剩了,顧延章估模著下頭一時半會怕是收拾不好,索性先回了房。

他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同季清菱說了,兩人都有些感慨。

季清菱忍不住問道︰「廣信軍中已是這般,那其余援兵,又當如何?有功不得賞,兵將都有不平,會不會鬧出事來?」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按著楊平章從前的行事,應當是有應對之策的,只不知道這是零星之事,還是軍中大部如此,等到得京城,再找先生問一問罷。」

他雖然曾經在陳灝麾下服過役,對保安軍上下都很熟悉,同鎮戎軍中多少也有往來,可畢竟不是楊、陳一派,自入京科考,又沒有主動同他們重新聯系,也算是間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是以雖然知道此時楊奎、陳灝都在京城,卻是不方便去問詢了。

兩人坐著說了一會話,便听得外頭一陣敲門聲,又有那驛丞叫道︰「官人,飯食已經備好了。」

先前兩撥兵士斗毆,把廳中許多桌椅打得稀爛,地上也都是破碎碗碟同各色菜飯,此刻下來的時候,雖然已是收拾干淨了,可廳中還是有一股子令人不太舒服的飯食味道。

松香在前頭開路,便順便問那驛丞道︰「不知飯食安排在何處?」

那驛丞也是乖覺,道︰「旁邊還有一處靠著內院的小廳,窗戶已是開了,正通著風,並無半絲怪味。」

說著便引眾人過去。

果然里頭布置了幾盆初開的芍藥,或白或紅,香得恰好,倒是顯出幾分雅趣,而那幾扇窗戶大開著,正正對著內院,雖然沒有什麼景致,也有落日余暉遠在天邊,對著吃飯,別有一番滋味。

顧延章看著那落日的角度,給季清菱挑了個位子,順手把椅子拉開,笑道︰「過來這一處坐,正好能賞賞景。」

季清菱笑吟吟地順著走了過去,正要扶著他的臂膀落座,卻忽然听得「砰」的一聲,門被直直撞開了。

兩個吃得醉醺醺的兵丁跌跌撞撞地倒了進來,眯著醉眼看了一圈屋內。

剎那間,顧延章下意識地把季清菱擋在身後。

除了兩個顧、季二人,此時屋中只有秋月、松香兩個。

秋月相貌平常,倒是松香看著是個清秀小廝的模樣,一個吃醉了酒的兵丁只把眼楮盯著他看,嘿嘿一笑,道︰「哪里來的俊俏後生……」

一面說,一面打了個酒嗝,把臉湊到他面前,撅著兩片大嘴巴,要去同他做一個「呂」字,又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道︰「小兄弟,跟……嗝……跟爺回去,夜間走一回旱……旱路,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

松香自進了顧府,還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他冷著臉,反手「啪」的一巴掌甩到了那兵丁左半邊臉上,也不叫人,只就勢一蹬,把那硬邦邦的馬靴跟狠狠蹬在了對方的兩胯之間。

那兵丁酒水遲鈍,被踢了個結結實實,卻是過了一息功夫,才反應過來,「啊」的慘叫一聲,慢慢地矮子,一手捂著胯間,一手指著松香,「你你」的「你」了半天,還是痛得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旁邊跟著的另一個兵丁也愣了一下,轉頭一看,見到顧延章滿面寒霜,眉宇間的怒意幾乎要化成一支利箭,看得他酒都醒了兩分。

他比了比顧延章的身材,又看了看自己的身材,那腦袋倒是奇跡似的轉了兩下,知道自己敵不過,立時朝門外踉蹌而去,叫道︰「來人!快來人!三哥被人打了!」

倒似自己才是被人欺負的那一方一般。

眨眼間,三四個軍漢便一齊沖了進來。

「誰敢欺俺們三哥!怕是不要命了!」

當前一人跨得進門,先轉眼草草看了一圈,見得里頭人人穿著平常,並沒有什麼貴重穿戴,更沒有高品官員必備的兵將拱衛,立刻把最後半點小心扔到一邊,叫囂著道。

方才被踢了子孫根的軍漢見自家援兵來了,只抖著右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松香道︰「這……這小雜種踢死老子了……」

後頭來的軍漢們嘩啦啦地便要上前去,把松香押起來。

坐在地上的那一個一面痛,一面痛快,酒意早醒了七八分,正猙獰地笑看著自家兄弟們往前沖,腦中已是想到晚間如何把這不懂事的小雜種壓在身下教訓。

我叫你踢!等你晚上踢個夠!

他還在想著,卻不妨有一道聲音從一旁冷冷地道。

「你們是哪一軍的出身,膽敢在此目無王法。」

那話雖是問句,卻無半點問話的意思,其中帶著徹骨的寒意,听得那軍漢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當前那人本要沖到松香面前了,听得這話,只掉轉過頭,循著聲音望去。

他見得顧延章雖然氣質不同尋常,卻是一身布衣,登時便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心中嗤笑道︰哪里來的窮酸。

地上那人已是叫道︰「甭搭理他,把那人給我抓起來!」

一面指著松香。

這一處鬧得聲勢這樣大,卻把在廳中吃飯的王彌遠等人給引了過來,他雖不知道事情來龍去脈,也不曉得屋子里頭是誰,可見這一撥人如此狂悖妄言,卻是再也坐不住了,領著人就要上前去。

將將要走到門口,卻見得里頭一道黑影直直跌了出來,「啊」的一聲,重重倒在了地上。

正是方才說「怕是不要命了」那個軍漢。

而在屋子里頭,一個看起來清秀斯文的小廝,則是站在門口不遠處的地方,冷笑地望著地上那人,復又抬起頭,對著屋中另外幾個看得目瞪口呆的軍漢道︰「且先看看究竟是誰不要命了!」

又喝問道︰「沒听到我家官人問話嗎?哪一軍的出身,膽敢在此目無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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