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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落月部落的噩夢

遠在東方的普陀山,坐落有致,山環水秀。遠望只見汪洋浩渺,水河澹澹,近瞰卻見翠巒高矗,山島聳峙。

祥光普照,瑞氣照川,白鶴飛過雲波雪岫,一派自在勝境,瑞草奇花葳蕤叢生,一派珍異美景。

金蓮之上,盤坐著一男子,眼神似空寂又似清朗,似目空無物又似心懷眾生,清冷出塵,無波無瀾,淡然難測。

他一襲白袍勝雪,墨發似流雲垂落至腰際,袖口邊上還繡著縹緲淡裊的淡白煙雲,黑與白,烏墨與素潔,在他身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他下方的瑪瑙灘上,坐著眾多修行的弟子,皆著白衣,遠遠看去就像山頭皚皚下了一場經年大雪,紛紛揚揚,散落一地。

「師父,你方才講慈悲,弟子有一問。」

底下眾多裝扮樸實的素衣弟子中,有人不慌不忙站起身來,聲音沉著,「師父講釋尊割肉喂鷹乃是懷有大慈大悲之心,可弟子有一事不解。」

「你說。」

觀自在神色不變,淡淡點頭,聲音如雲天縹緲,悠悠蕩蕩。

「師父也曾跟我們講過孝道乃是三福第一,不修孝道者無法登極樂西天。既然如此,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釋尊割肉喂鷹雖是大慈大悲,豈不是背了孝道之理?視爹娘雙親贈予的肉身為何物?」

那弟子說這話時,聲音激朗清越,面上神色帶著仿佛找到佛理疏漏之處的自得,卻並無任何不恭不敬之意。

他的發問驚了在座各位弟子,眾人怔怔著,不時低下頭私語,不知在討論些什麼。

觀自在卻仍舊一派從容,毫不驚慌。他輕輕一抬袖,「你的言論超月兌尋常,極具慧根。不過別忘了,我傳道時也曾提到過,諸相無常,皆為生滅,肉身也是如此。」

他指了指自身,又指了指那名弟子,又指向萬千弟子,飛禽走獸,芸芸眾生。

「我等肉身皆是業報示現,早晚會幻滅。你執著于肉身增減,實際上就是並未看破。釋尊正是因為看破了諸法諸相,才無謂割肉獻身。」他頓了頓,搖搖頭,「真正的孝,從來不著于外相,而在內里赤誠之心。如此,你可知曉了?」

那名弟子甚是羞愧,朝觀自在畢恭畢敬地做了一揖,聲音訥訥,「弟子明白了,多謝師父教誨!」

觀自在微微一笑,「你的悟性其實很高,只不過著相了。禪機,禪機,講的便是機緣。機緣到了,你便也能大徹大悟了。我曾經有個弟子也像你這般,喜歡找佛法各種疏漏之處,他……」

觀自在這才想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麼,聲音不知為何頓了一頓,整片紫竹林都飄蕩著靜到極處的岑寂,連飛鳥也覷了音。他怔怔著斂著眼,不知是想到了什麼。

弟子站了許久,也等了許久,卻遲遲等不來那人的回應。他疑惑不解地偏頭一問,「……師父?」

觀自在從失神里抽出心緒,輕輕「嗯」了聲,揮袖道,「今日佛法就講到這里了,你們先退下吧。」

眾弟子起身,彎腰作揖,頂禮膜拜,口中齊齊喊著,「南無阿彌陀佛!」

觀自在背對著他們,身影聖潔,偉岸高大,就像可望而不可及的佛途,就像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金蓮。

待眾弟子散去後,觀自在一人負手踏過瑪瑙灘,穿過紫竹林,拂過綠楊影,到達玳瑁階前,步步走向了自己的觀音琉璃殿。他的步伐與往常無異,他的心中也並無什麼起伏,就如同這副過了千萬年仍不曾衰老的空妄皮囊。

只是踏入殿中時,觀自在下意識地又看了眼階旁那水面清亮的蓮池,池里金魚擺尾,一身金鱗,游來游去,穿梭荷葉之間。永遠一成不變規行矩步,就如同他千篇一律的生活。

觀自在半晌收回眼來,心里一沉搖了搖頭。

沒想到……如今倒是他先著相了。

看來涅槃入滅之日,該不遠了。

觀自在靜靜想著,就在此時,紫竹林外吹來一陣風,明明從婆娑而來,卻穿花拂柳盈盈暗香。他聞嗅著,原本沒有在意,卻不知從那風中嗅到了什麼,千年如水的淡然神情猛地一變。

他眉頭微皺喚來五彩祥雲,駕著雲便如長河流空般飛遠而去,留下一地煙塵。

而那池旁的柳樹上,落著一雀鳥,羽毛翠綠,玲瓏小巧。只是不知為何,目色呆滯,嘴巴一開一合地重復念著,「心有千千結,身有千千劫……空門銷此生,恆沙了寂滅……」

那邊,縛夷日順著月落的方向找著了蹤跡,帶著眾人進了自己闊別多年的家鄉。

那落月部坐落得極為隱蔽,有半山遮隱,從外根本看不出些許。里頭處處都是帳篷,佔了三四平地,遠處還飄蕩著一線炊煙,裊裊縷縷。村人要麼坐在帳篷前擦拭著自己的弓箭,要麼收回曬了一天的動物皮毛,要麼低聲窸窸窣窣交談著,只是奇怪地,他們無一例外面容年輕,臉色白淨,明明身處大漠之地,寒風糙裂,可他們一個個地膚如凝脂,清透細膩。瞧著不像凡夫俗子,倒像是修仙的道士。

見眾人踏進部落領地,原本尚算得上平靜的氛圍一下子被打破,所有村人都目光如炬鋒利尖銳地看向他們,眼里戒備神色很是強烈。

唐三藏行于前處,一下子頓住腳步攔住身後眾人,臉上不驚不慌,「我等乃是自大唐而來的取經僧人,路過此地,還望諸位能讓貧僧借宿一宿。」

離他們最近的一個村人舉著刀劍威懾上前,面上疤痕很是駭人,可襯著那白里透紅的膚色,看著極為怪異。「我們這里不歡迎外人,你們換條路走,快出去!」

眾人看他們這等反應,心底自然隱隱疑惑。唐三藏卻仍是面色不變,做了一揖道,「甚是不才,在下還是個法師。我看村中隱有異象,若承蒙借宿,貧僧願為此村做場法事祛除不祥。」

那村人似信非信地瞧著他,神情猶疑,可到底不敢自己拿主意。

「你們最好別想搞什麼花樣,我先帶你們去見村長,只有他答應了,你們才可借宿。」

唐三藏伸手,禮讓一笑,「請。」

那人點頭側過身去,引著眾人沿著大道步步往里走。一路路過許多神色詫異隱隱防備的村人,有貌美如花的婦人,有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有少許身軀傴僂的老人,卻奇怪地沒見到多少小孩。

縛夷日原本跟著他們走,可東看西瞟間不知望到了什麼,呼吸猛地一緊,牙齒顫得咯咯響。

朱悟能察覺到這孩子有些不對勁,微彎下腰低身問他,「哎,你怎麼了?不會是近鄉情更怯吧?」

縛夷日使勁搖搖頭,卻嘴唇緊咬,如臨大敵,害怕得不敢開口說話。

他扯了扯朱悟能的袖子,「等到了以後,我有事跟你們說。」

說罷,他回頭又望了那個方向一眼。那里是年近中年的一對夫妻,妻子肚子微微隆起,想來懷了孕。而那丈夫看著不是很開心,眉頭微蹙地一手環著他的女人,兩人靜靜坐著抬頭看天,暮光茫茫,流雲曳散,如同他們不知奔往何處的人生。

沉寂。日落。

仿佛便是這個村子最好的代名詞。仿佛便是這個村子永久的命運。

待村人把他們引薦給老村長後,看著已然年過七旬的老村長抬頭打量了他們幾眼,听村人附耳說了幾句,心下了然,持著拐杖點點頭,「我們這部落已經好久沒有外人來了,沒想到十五年後,倒會遇上你們。」

他說著指指主帳篷外不遠處幾個散落在草地上的小帳篷,道,「你們若要借宿,可以。今晚便睡那兒吧,不過老朽有一點要求,希望你們能謹記。」

他的神情驟然嚴肅了起來,連同臉上道道溝壑都如刀刻般風霜嚴厲。

「對于這個村里的事,你們不準問,不準听,也不準說。到了晚上,更是不能隨意出門,也不需你們做什麼法事。夜晚一過,明日就得立馬起行。如此你們可同意?」

朱悟能有些不樂意,不就是個破部落,他們好心幫忙,這村長卻還搞得這麼神神秘秘還要求眾多,憑什麼啊?他身形一動正要開口,卻被一旁的孫悟空拉住,輕輕搖了搖頭。

而那唐三藏果不其然沒有一點惱火,雙掌合十道了聲多謝,便出聲讓眾人回小帳篷卸下行李歇息去。

自然,說歇息是假,聚在一起才是真。那般出口只是為了讓老村長以為他們真的只是要借宿,而不是有什麼圖謀。

待大伙將行囊放下後,便在唐三藏那聚到了一處。圍著地上火爐灶團團坐于地氈上。

縛夷日最先開了口,「師父們,我有一事要跟你們說。」他頓了頓,環顧眾人一圈,沉聲道,「我方才,好像看見了我娘。」

「娘?」

孫悟空皺著眉反問。

縛夷日點了點頭,「那人長得和我娘很像,要麼和我娘有血緣關系,要麼她就是我娘!」

說到這,朱悟能拍了下頭嘖了聲,「說起來,你們發現沒有,這兒的男人女人看著都年輕得很,還特別皮女敕!」

沙悟淨默默搖頭,「二師兄你關注的怎麼一直都是皮囊……」

朱悟能啪地拍下他的頭,卻面色凝重地望向眾人,「你們覺得,這會不會有什麼蹊蹺?」

孫悟空模著下巴點點頭,「確實,這村里人和小夷日一樣,清氣充沛得很,對凡人來說,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天界古志上曾記載,天地未分之時,混混沌沌,溟滓無形,後盤古開天闢地,混沌陰陽逐漸分離,清氣上升而為天,濁氣沉降而為地,降本流末,始生萬物。

後頭的字被抹去些許,看不太清。只在最後寫到,天清地濁,故天為清淨之地,地為濁氣縱生之地,人界乃清濁平衡之地。倘若一方清濁異變,便會給天地帶來滅世般末劫的災難。故此,天人修的都是仙道純清之體,妖魔修的都是邪道純濁之體,凡人精怪修的卻是中道清濁相衡之體。

此處的村人清氣過于充溢,恐怕反而會給這個部落招致不幸的命運。

唐三藏腰上囊袋里的縮小版魚怪卻是手腳費勁地拉開小口,從袋子里跳了出來,沿著唐三藏的大腿走到他膝蓋,然後一**坐下,翹著二郎腿。

「本河神在此,你們有什麼不清楚的都可以問我啊。」

縛夷日盯著他,雖說這人已是孫悟空他們的手下敗將,可自祖上積累而下的崇仰和屈服還是刻在他的骨子里,讓他下意識地便變得畢恭畢敬。

「河神大人,你先前說到長生不老的事,我想知道然後呢?」

「然後?」魚怪朝天嗤了一聲,「然後你的祖先便動了邪心。」

「有人總跟我說是人便有佛性,只要拂除他們的邪念,明淨他們的善根,便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可我從來不信。那時我已然凍了河,他們只消再尋個地方便可。可落月部的人眼看多年來的死敵終于遷走,便想趁機獨佔我這條河,死賴著不走,最後動刀動斧來砸通天河的冰。我受不了了,便現身跟他們說我是河神,只要他們獻上童子來,我便給他們解凍,並且這河水受我淨化還可保他們長生不老。」

唐三藏面色漸漸凝重,「這村里的人貌相年輕,靈氣充沛,莫不是……莫不是喝了你的水所致?!」

說到最後時,他兩眼睜大,似被這巨大的秘密沖擊著,不可置信。

魚怪點點頭,抱起雙臂,「當然。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前身乃普陀山上一金魚,那可是仙家寶地,我在那修行了好幾百年,沾染的全是佛家寶氣。下界至此後,我將自身清氣引渡至河中,通天河便也成了條清澄至極的仙河,凡人一喝那可是通體舒暢增壽十年!」

「那我在村里看見的那對夫妻……」縛夷日很小的時候便被父母從部落里帶了出來,之後幾年再也不知這些往事。他听此怔愣了雙眼,突而想起了什麼,猶疑著開口,「他們和我娘有關系嗎?」

魚怪支撐著頭看頂想了想,「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有可能……他們會是你祖父母。」

「祖父母?!」這年歲和面貌相差得也太多了吧!

魚怪聳聳肩,「誰知道呢,我只是猜猜。畢竟凡人喝了河水,清氣大漲,九竅得通,延年益壽,駐容養顏,活個一兩百年是沒問題的。」

縛夷日卻像是整個人都雷擊般,抱著胳膊使勁揉,想把一層雞皮疙瘩揉下來,口中喃喃,「這也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為了一己私欲枉顧天道輪回,就不怕得懲嗎?

那魚怪听他這麼說,卻是嗤笑一聲,「要是你的祖先有你這般看得明白就好了,只是可惜啊,終究被**蒙蔽了雙眼。那時我說了這河水的妙用,落月部人一概不信,到了晚上,有個男人偷偷來河邊找我,手里抱著個酣睡的孩子。你猜怎麼著?他左顧右望,見四下無人,便把孩子塞到了我懷里,說這孩子任我處置。」

他頓了頓,「我覺著奇怪,那人應該也不是為了求仙問道。後來他告訴我,這孩子是他媳婦跟別的男人生的,他早已把他視為眼中釘厭惡得很,此番借著妻兒酣睡便偷了孩子給我,不管我這河神是真是假,把這孩子弄死了就好。我便順著他意,把這孩子當作了自己的祭品,並解凍了河面。」

「再然後呢?」

「再然後你們該猜到了。那男人舀了水喝,回去後覺得輕飄飄通體舒暢,覺著奇異便告訴了鄰人,一時間整個部落的人都紛擁而至,搶著舀水喝。只是他們不知道,那河水雖對他們本無壞處,甚至大有好處,但是他們體內若失了清濁之衡,則大事不妙。」魚怪冷笑了幾聲,眼中鋒芒犀利,「因為他們只是凡人,並非修道者,倘若清氣位上,反而難以適應人間有清有濁的環境。如此一來,便時不時需飲水來調節入侵體內的濁氣。而就在那時,我再次封凍了河水,告訴他們若還想飲水,若還想長生不老,便再獻孩子給我。起初還有人猶豫,過了幾天村里卻發現有人爆體而亡,由此開始恐慌。從這時開始,這個部落的噩運才開始真正降臨。」

魚怪掃視了眾人一眼,眸里悲冷得很。

仿佛早已看透人世的丑惡,早已看透卑陋的人性。

「一開始他們還偷別人的孩子給我,可過了幾十年家家戶戶將孩子防護得嚴實,無奈下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將親生的孩子獻給我,寬慰自己說孩子還能有,可自己只有一個。呵,到了後來,村里人丁稀落,情況越來越混亂,村長便不得不硬著頭皮下令——每年每戶人家輪流獻出個孩子,當作送給河神的祭品。」

這是場由貪心無饜開場,最後以殺害尚在搖籃中的幼小生命作結局的故事。

張開血盆大口的或許是冰封萬里的河神,卻更是心懷鬼胎日夜相伴的那些大人。

鮮血淋灕,其實從來不用剖開皮囊血淋淋地展現給你看,只消心中有一把置人于死地的匕首,便已足夠是極大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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