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唐三藏和孫悟空兩人對夢中之事閉口不談,權當作忘得一干二淨。
唐三藏雖知一切都是夢魔搞的鬼,卻總覺得夢中一切真實得如同都曾發生過。可他找不到夢魔,也無處去問那夢究竟只不過是一場太過漫長的幻想,還是真真切切的前塵。
如果是真的……
那他和孫悟空豈不是早就相識?
唐三藏每每想到這個可能,心中都不由一緊。
說不清道不明的,他抗拒著與這個大徒弟的瓜葛,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
只覺得若糾纏過深,總有一人會害了另一人。
師徒兩就這麼一路氣氛詭異而又沉寂無言地趕路著,夜里也不似往常那般相擁入眠,孫悟空每日和師弟們一同守著夜,若是休憩也不和唐三藏扎于一處,只遠遠挑根樹枝或茅草堆眯眼小睡。唐三藏起先還不習慣,每每被夢中紛擾世事聚散無常所困擾,安眠不得,卻寧肯盯著青黑眼袋,也不發一語召回那孫悟空。
兩人舊結加新結,結結捆心,道道刻骨,落成大坎,橫亙難逾。
沒人知道,就在孫悟空和唐三藏師徒二人逐漸疏遠之時,他們身後不遠處的荒林野洞里,逃逸出了幾絲騰騰濁氣。
那受了傷的夢魔跪倒在地,身軀蜷縮瑟瑟發抖,不停地磕著頭,「尊上,我就這次失手,下回定然一舉成功,您別、別……啊!」
背對著他的黑衣人不為所動地奪過一團黑霧蒙蒙的玩意,甩袖負手,聲音清冷,「失敗了一次,就別再出去丟人現眼了。」
夢魔竟是頭抵地,肌肉抽搐,四肢無力,再難抬起身子。
最後黑衣人咻地一聲化作黑氣消失于眼前,洞里只剩下個癱倒在地宛如廢人的他。
眼里漸漸燃起了不甘的火焰。
雲渺路迢,幾人趕了十幾日路後,終是到了那寶象國,只見那景物一片豐饒,山水清風招搖。遠山如黛,雲岫遮林,流水綿延,碎瓊濺玉,阡陌連帶,塘田幾里。正是桃源逍遙風景。師徒幾人一路嘖嘖稱嘆,觀望風土人情望得眼花繚亂,「這寶象國也是個好留處啊,師父,不如我們今夜就在這兒歇會兒吧?」
行了十幾日野山老林,風餐露宿,眾人正是怠倦之時。
唐三藏看了看熱鬧街市,茶樓客棧,布店書館,街角還有漢子赤著膀子在武器鋪前吭哧吭哧淬煉打磨兵器,正是繁華富庶風景。他點點頭應朱悟能的話,「也好,正好我們干糧馬草快沒了,不如趁此之機休息休息,再去購些來。」
沙悟淨瞧了瞧四周腰上纏布頭上裹紗的路人們,垂頭低聲問道,「可我們盤纏快沒了,拿什麼去買?」
唐三藏看了看自己的眾徒們,沉吟半晌模著下頷抬頭,「不如我們……」
他話音未落罷,孫悟空卻是先抱著雙臂極為不願地一跺腳,「賣藝不行!說什麼都不再弄那玩意兒!」
上回唐三藏窮困潦倒,沒了辦法只能讓他們幾人變回原形雜耍賣藝,不是猴子拋球就是小豬快跑,不是白馬噴火就是人魚展覽,賺了一大缽銀子。
朱悟能想及那時被一眾圍觀觀眾吆喝著推搡著表演雜技的場景,不由打了個寒顫,毛發豎起,「我也不想賣藝!」
唐三藏揉了揉額,語氣很是無奈,「我話都沒說完呢,誰讓你們去賣藝了?啊?」他指了指立于街角的通緝榜,「我是看你們拳腳功夫既然還說得過去,不如去捉拿懸賞令上的凶手惡人,不僅可賺得獎賞,還能為民除害,弘揚佛性,何樂不為是不是?」
他話還未說完,只見孫悟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不由音調一揚,「悟空,孫悟空,你去哪兒?通緝令不可亂揭啊!」
那邊站在通緝榜前的孫悟空看了下手上經受風吹日曬而干裂泛黃的紙張,轉過頭來對著唐三藏淡淡說道,「這世上還沒有我們師兄弟幾人做不到的事,師父就暫且放心吧。」
唐三藏喉頭一噎,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能閉上嘴沉默著走近。
孫悟空揭下的正是張懸賞殺死縛夷日一家殺人凶手的通緝令,令上描述十幾天前縛夷日一家老小突然于某月黑風高之夜暴斃而亡,皆被剜去了心髒,死狀慘烈,與不久前的案子極為相似,然而直至如今都尚未有凶手的蛛絲馬跡。
「縛夷日,這名字可夠怪的啊?」
朱悟能彈了彈脆裂的皮紙,笑說道。
這時街旁一個關注這群異鄉人已久的路人猶豫著上前說道,「你們剛剛說的可是縛夷日?他的家族來自一個信奉月亮神的部落,部落和某個信奉太陽神的族群爭斗已久,一場戰爭之後兩敗俱傷,縛夷日的爹娘也從部落里遷到了寶象國來。他的名字,正是對抗太陽的意思。」
朱悟能了然地點點頭,仔細一看那姑娘長得極為縴巧削細,一身翠綠紗裙遮著修長雙腿若隱若現空靈輕逸,額上流蘇和腰上玉帶如碧池抹染□□的幾分點綴。小巧玲瓏瓜子臉,唇若桃夭三月絳脂,膚色更是柔膩如上好的羊脂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楮撲閃如清水一泓,蕩漾著粼粼波光,轉眄流精奪人心魂。
朱悟能本性風流,當即呼吸一緊,半斂笑意清了清嗓子,搖著扇子低沉磁性問道,「姑娘看著面熟,敢問是何芳名?」
那姑娘看來年紀不大,十四五歲上下,眉眼神色帶著股未經世事的天真稚女敕。她眨了眨清亮雙眼,回道,「蓮九重。」
朱悟能點點頭,笑意如溫潤春風,足以讓人心頭一蕩。「果然人如其名。蓮姑娘,在下朱悟能,有緣相識,真是不甚榮幸。」
他伸出手來,手指修長,細白如玉,真是倜儻貴公子該有的模樣。一旁孫悟空叉著雙臂,捂了捂一身雞皮疙瘩,心底輕嗤那名字哪里好听,這頭豬又開始隨時隨地發騷了。
那蓮九重只哦了聲,伸出手隨便握了下,似是根本沒看透他的輕佻勾引之意。
只見她偏著頭好奇問道,「你叫豬無能?為什麼取這麼怪的名字?」
氣氛一時靜謐得非常詭異。
朱悟能伸出的手就那樣僵硬著沒有收回,沙悟淨和孫悟空面面相覷後,卻是孫悟空先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身體發顫眼角含淚,那樣子竟是要笑得抽搐過去。
「哈哈哈哈豬無能,豬無能!老豬你這輩子的名譽可算是毀了哈哈哈!」
唐三藏不著意地瞥了他一眼,細碎明亮的陽光打在那人身上,金發閃耀,笑容和暖,是正好的模樣。他看得大徒兒如此言行放肆,卻並未喝止,只搖搖頭神情無奈,模著佛珠輕道了句阿彌陀佛。「施主,我這徒弟的名字乃是佛家之語,非言無能,乃是悟能,先悟後能。受戒成佛之意,你莫要誤會了。」
他朝蓮九重解釋著,小姑娘卻神色懵懂,率直地甩了甩頭,「什麼佛家不佛家的,我只是凡俗之人,听不懂。」
她轉頭看向孫悟空,這個方才揭下了通緝令的男人,「你們是不是要去找殺縛夷日一家的凶手?我知道一些線索,你們要不要……」她說著,有些猶豫,「要不要,跟我來?」
孫悟空心頭一跳,卻面色無異地點點頭。
穿過一路花柳管弦通衢陌巷,路過不少頂管束帶乘馬挾矢的男子。幾個轉角之後,他們停在了縛夷日宅邸前頭,牌匾上的書墨文字如蝌蚪游繞,雖看不懂卻端的古樸大氣,肅穆浩沉。
孫悟空一行人跟著蓮九重進了宅邸,庭院所見之處皆是衰敗花草,楊柳堆著枯枝,老木彎了樹身。孫悟空蹙著眉開口,「你怎麼對縛夷日家如此熟悉?」
不僅知道他名字的來歷,帶路之時腳步也未有半分停頓,想來對此處宅邸很是熟稔。
蓮九重面上覆上一層悲哀神色,她搖了搖頭,腳尖踢著細小石子。
「縛夷日幾年前曾救過我,我便和他結下了交情,不時找他一起玩。日久天長的,自然也就熟悉了。」
原來是青梅竹馬。唐三藏點點頭,心下幾分了然。
那孫悟空在庭院里四處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麼新線索,腳下皆是枯枝落葉,蟲蟻窸窣爬過,假山上長滿了青苔,只有那處廢池依舊清水灩灩,泛著明澈漣漪。
轉回來時,他正好听見蓮九重垂著頭滿臉戚容地說起當日之事。
「我家就住在他對面不遠,那晚上我本想去找縛夷日出去玩,沒想到,還沒到門口就听見里面發出極其淒厲的叫聲,把我耳膜都快震破了!我、我有些害怕,就沒進去,只听到一個男人說了句什麼你欠的賬該還了,然後、然後我就逃回家了。」
蓮九重說這話時,神情猶然帶著恐懼,身子不住哆嗦著,看得朱悟能心里一憐,走上前扶了扶她肩。
「男人?」唐三藏似是不曾意料,兩眼一亮,「既如此,找出縛夷日一家的對頭里有哪些男人,不就有線索了?」
孫悟空模著下巴,「又或許……有沒有可能是部落里面的人?」
縛夷日一家來此定居未久,若真有仇敵,想來也是寥寥。而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舍棄了自己的部落來到寶象國,這就讓人揣測不已了。
蓮九重半惑半解地點點頭,「大哥哥們,縛夷日是我很好的朋友,這件事就交給你們了!」她彎做了個大揖,隨即抬起身,頓了頓道,「如果你們需要人幫忙辦事,我可以替你們打理。我家就在巷子後頭……」
說罷她突然一愣,拍了拍腦袋,眼里露出絲晴朗笑意,「看我差點忘了!大哥哥們,你是不是還沒找著落腳的地方?不如就來我家歇息吧。」
朱悟能自然是求之不得,當即點頭,答應得那叫一個迅速,「蓮姑娘既然盛情邀請,我們要拒絕那就太說不過去了!」他甩了個眼色給孫悟空,朗聲道,「大師兄,是不是?」
孫悟空不置可否的聳聳肩,「我說不是,你會听嗎?」
朱悟能伸出手指偷偷戳了下他的腰,孫悟空差點一跳而起,撇撇嘴粗著聲音應道,「是是是,可以了吧!」
一行人就這麼跟著蓮九重去了她家住宿,身後廢院淒淒嗚咽悄愴,只有一池清水仍波光粼粼無言無語。
夜里,因著房間少,孫悟空無奈和唐三藏擠在了一張床上。
這還是他們多日來第一次同床共枕,兩人心頭都涌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孫悟空背對唐三藏蜷縮著身子,扯了一角衾被蓋在身上。
唐三藏看著身旁之人的側影,驀地就想起夢里他把小猴撿回家的那一夜。
都是師徒。可為何……兩番相距會這般遠?
「悟空」。
他低著聲音開口,宛如夜色里的夢。
「嗯?」
孫悟空隔了好半晌,才輕輕應了句,聲音悶在花被里,模糊成一灘霧氣。
「為師在想。過去的事,不如我們就讓它都過去了吧?」
唐三藏繼續說著,「你將我從夢魔手里救出,辜府傷人性命一事我也不再提。這比賬一筆勾銷,如何?」
孫悟空沉默了許久,屋里只有桌上 里啪啦的燭火作著微弱響聲,一剎又一剎,一瞬又一瞬。如天邊月色清冷,一漏又一漏,一更又一更。
靜默得讓人發慌的沉寂後,他淡淡開口,「師父是覺得我救你,是為了這比交易嗎?」
「……自然不是。」唐三藏搖了搖頭,伸出手遲疑著落在了那人柔軟的金發上,一下又一下撫模著,在暗色里流淌成無聲無息的平靜。
他放低了聲音,「我知道你救我是因為擔心我。為師都知道。」
這個呆和尚知道些什麼?
他從來不明白他倆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一個不說,一個不懂。
活該他受罪。
到頭來,孫悟空終究還是退了一步。畢竟對著那人,他從來不曾贏過。
他甩了甩手裝作不耐煩地說了句「我齊天大聖才不像你們這群凡人心胸狹隘」,然後,他就轉過頭閉眼發出小聲地呼嚕,狀似酣熟實沉地睡了過去。
唐三藏支著半個身子,昏黃燈色下默默看了他良久,目色深沉而又溫柔。
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些什麼,只不過看著他,焦躁不穩的心便會逐漸安定,如同夜色里流淌無盡的睡眠大河,沉沉的眉心,開著花朵。
燭火熄滅之時,屋內呼吸漸勻。
沒人看見,屋外有道身影悄悄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