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菩提帶著悟空進了覓夜樓,樓中一派富麗堂皇雕欄玉砌,姑娘們紗衣輕薄雲袖笙歌,眉目含春隱而挑逗,暖熱中溫聲柔語軟了心神。
孫悟空睜大眼看著這副迷離景象,像是個好奇的孩子,覺著新鮮又有些許迷茫。
那時的他不知道,幾十年後當他孤身一人故地重游時,這兒已從覓夜樓變成了覓夜溪樓。
一字之差,千里意境。
「公子看著面生,可是第一次來這兒?」
不知是誰倚在菩提身側,挑眉軟軟說了句。
菩提推了姑娘一把,搖搖頭,「非也。」
姑娘見這人看著面相老實,卻不是頭一回來這,原來也是風月場中人。
她當即捂著嘴吃吃笑,「不如公子隨奴家去樓上快活吧?」
菩提眉頭微蹙,還未答話,就見小悟空瞪大眼問道,「快活?什麼快活?」
姑娘們這才注意到了小悟空,長得也是清秀可愛,惹人心憐。口中呵笑道,「自然是風流快活!」
菩提咳了聲,將不知「人事」的孫悟空拉至自己身後,對著她們說道,「你們先退下吧,給我等叫幾個成熟些的婦人上來。」
姑娘們暗笑菩提竟然是這等口味,呶呶嘴就甩袖而去,涌上一群豐滿女子迎著菩提悟空上了樓去。
孫悟空被姑娘們的胭脂香粉燻得一陣噴嚏,偷偷扯了扯菩提袖子,「師父,這是什麼地方呀?怪得很!」
菩提回握住他手,「別怕,為師在。」他頓了頓,本想說什麼卻還是咽了下去,只是眸色深處隱隱幽黑,似凝滯深重。
待眾人進了春月包廂後,姑娘們可是使盡手段倚在兩人身側,素手縴縴,嬌若無骨,不時手指劃過胸膛,流連挑逗。
菩提身處其間卻臉色不變,只一副含笑模樣,說道,「我這徒兒自幼無母,你們誰若能像母親一般待他,我奉上紋銀十兩。」
這些女人們大多半老徐娘,風韻猶存,豐滿成熟。呆在這青樓中,是不得生孩子的,可女人固有的母性也殘存在她們心底深處。一個姑娘將孫悟空抱至懷里,模模他白女敕的臉,又揉揉他肉嘟嘟的手,神色微喜,「這孩子長得標致,看著著實可人啊。」
孫悟空被幾個姑娘你來我往你爭我奪「照顧」著,掙月兌不得,神色很是古怪。
說什麼讓他體會母親般的溫暖,師父又騙他了!這些姑娘那是什麼母親,母夜叉還差不多!
幼小的孫悟空覺著心中有了隱隱陰影,可菩提還是沒事人般坐在他對面,嘴角是多年不改的微微笑意,仿若畫像上的著墨一點,經久不褪。
「這就怕了?」菩提啜了口茶,劍眉微挑道,「以後你要踫著撩人挑逗的女妖魔也是怕了不成?」
孫悟空被姑娘們的波濤洶涌所淹沒,小臉也被橫向拉扯,說話很是費力,「悟、悟空才不怕!」
這時年齡最長的女子微解衣裳,打趣笑道,「小子,你斷女乃了沒,還要不要吃女乃?」
孫悟空被這話的尺度羞了兩臉,活月兌月兌成了大紅猴**。施施然抬腕喝茶的菩提也是嗆了嗆,差點咳了去。
微怒的孫悟空拍過另一個擠上來的姑娘,小腿亂蹬努力掙扎著從脂粉堆里月兌身,濕汗灕灕,仿若練武一般吃力。他努力凶神惡煞地瞪瞪眼,卻不想在眾人看來不過是兩眼含著水意,兀自強撐,「你們別再擠過來了!我不喜歡你們!」
他如今總算明白這兒是什麼地方了,是書上說的姑娘們墮落風塵的壞地方!
孫悟空這脆生生的一話落罷,屋內一時鴉默雀靜,萬籟俱寂。
姑娘們怔怔著,最後失落地松下手去,如沸騰的水被澆了個透心涼,破了缺口漸漸散開。
「沒想到這副皮囊,到了如今,男人不喜歡……」不知是誰隱隱低笑著,似悲啞自嘲,「連個孩子也憎厭了。」
姑娘們開始以袖遮眼低低啜泣,驚得孫悟空不知如何是好。
他擺擺手,想解釋什麼,可到底說不出話,轉過頭去眼巴巴看著菩提,菩提也看好戲般眨眨眼不幫他。
「我,我不是這意思……」孫悟空苦著臉,只覺姑娘們比妖魔還要難對付。
「奴家十三就被人牙子綁到了這勾欄來,這幾年以身侍人受盡唾罵,空度了十七光陰。一位名叫芷草的女子哽咽說道,「墮入風塵非我願,世俗禮法縱曲枉……萬人騎後萬人棄,霜華空羨春萬里……」
孫悟空怔怔的,他于書上文章筆間字句,只知此處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卻未曾想過那些被文人雅士所鄙夷的勾欄女子,不過是人間盛世表面下的蜉蝣芥子般的犧牲品。
「姐姐們可都是被綁來的?」他猶豫著開了口,明淨雙眼看得人心頭一顫,仿若自慚形愧一身髒骨。
「倒也不是,有些被搶來,有些卻是自願。被搶來的無權無勢逃不出去,被世俗唾罵洗不去污名,也只能心如死灰地當著世人眼中的狐媚妖子。自願來這兒的,求的也不過是個生存,過幾年錦衣玉食的日子也好過流浪街頭,小公子你說是不是?」
孫悟空豎起耳沒答話,只覺得風月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世人皆道青樓女子不知廉恥,可拋妻棄子入青樓里頭的男人們,又崇高到哪里去?」芷草搖搖頭,神色含憤,「沒那群客官,又哪來這買賣?世俗人語只罵我們,卻從不直擊背後,不過流于輕淺,博個笑談罷了!」
一群姑娘嘰嘰喳喳說著就是就是,又你言我語地說起悲傷往事,一時嚶嚶哭聲盈充一室,甚是淒慘,當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孫悟空頭皮發麻,心跳如鼓。他踉踉蹌蹌走至菩提身側,撲進了他懷里。
菩提眼皮一跳,「悟空,為師說過,男子漢可不得撒嬌賣乖啊!」
孫悟空卻緊抱著他腰身,搖搖頭,道,「徒兒只想黏著師父。沒有師父,悟空也會游于山林,像這些姑娘般,迫于生計,當個世人眼中的大魔頭了。」
菩提一拍他**,哭笑不得,「我可沒教過你自喻成姑娘家!」
他說,「我教你體會世俗禮法,人情倫理,不是讓你囿于其中,而是學會大悟勘破。」他頓了頓,「未曾深入,難言瑕瑜,妖魔之論,同是如此。悟空……這是我希求你能達到的‘悟’之一境。你可明白?」
孫悟空到底是個孩子,半知半解地點了點頭。
菩提模了模他柔軟的頭發,又把那小猴一時沒控制住快要戳破褲子露出的尾巴給握住變了回去,「沒娘也沒什麼好羞慚的,不必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孫悟空臉色一紅,不知自己的小心思為何被師父看透了去。
昔日在山中,無父無母的他總被其他狂傲小猴嘲笑是不知哪個山頭來的雜種,常被欺侮□□。這也日漸成了他心頭一大郁結。
菩提低下頭,湊近他臉龐咬小耳朵,「為師若說自己無父,你可會看不起為師?」
孫悟空兩眼睜得老大,似是不敢置信。「師父可是當真?!」
菩提兩眉往上一挑,「當年我娘是二八少女,于山間采桑迷途,偶然喝了仙露,回頭肚月復漸隆,懷胎十二月才生下了我,你信不信?」
孫悟空哇然,「這可是仙機呢。」
「仙機又如何,她最後還不是被情郎背叛,因為俗言俗語被活活燒死。」菩提淡漠說著,沒有絲毫情緒。
孫悟空心里一動,蹭了蹭更加抱緊了他。
「師父沒爹我也不會看不起師父,師父是這世上最、最、最、最、最、最好的人了!」
菩提捏他臉,「不罵我臭老頭了?」
孫悟空年幼,常愛拿年齡說事,每每菩提要罰他,他都指著菩提哼哼罵臭老頭。
听著這話,孫悟空紅了臉,聲音蔫蔫細弱,「好老頭。」
菩提听了好笑,一拳拍他腦袋上,佯怒道,「老什麼老,為師年輕力盛正值壯年呢!」
孫悟空吐吐舌頭,神色笑嘻嘻的。
菩提覺著自己身為人師的尊嚴被挑戰,不由咳了咳。他對著懷里的小徒弟令道,「行了,都多大的人了,還動不動就撲師父懷里,哪有男子漢的氣概?還不快出來。」
孫悟空鼓著腮,不情不願從那溫熱懷里起身,倒是沒想過為何自己不喜女子柔軟懷抱,反喜這人**卻予人心安的胸膛。
恰在這時,朱門被一雙膩脂水滑素手嘎吱推開,來人挑著一雙美目,眉梢風流,鼻挺小巧,唇點桃色,粉光若膩,妝容精致,當真是俗世美人骨,窈窕映豐姿。
「這屋里頭怎的哭聲不斷,你們可是受了欺侮?」女子許是被這哭聲引來,才推開了這門。見姑娘們一眾搖頭,她微放下心來,只是眼光于屋中雅座一瞥而過時,她驀地怔愣了在原地,如冰雪初凍。
菩提也是含笑回望,仿若故人相知,熟稔說道,「你來了。」
女子呼吸促涌,前塵于一眼間落進簌簌霜雪,鋪蓋了眉眼。
她顫著跨過門檻,腳步如踏過針尖,刺痛心上血。
「你也來了……」
一聲低應,滾燙間再難自持。
孫悟空看著兩人相對而立,心下一陣迷惘不解。
師父難不成背著他找了師娘?
微蹙眉頭,他盯著那姑娘瞧,可瞧著瞧著發現了一絲異樣。
眼下屋里早已退了閑雜人等,只剩他們三人。而這暖熱室內乍然而現的陰涼之氣……
孫悟空一驚,指著女子問道,「你、你是鬼?!」
那人听得「鬼」字,身形如秋風落葉顫了下。
許久,她才深吸氣行了一禮,稱道——
「奴家念奴嬌,見過法師。」她轉向孫悟空,頓了頓欠身彎腰,「見過小法師。」
「小法師」糊里糊涂的,如墮五里霧中,不知這人什麼來頭。
菩提卻是頷首點頭,明明笑如春風,可出口之話卻直刺人心毫不留情。
「十幾年不見,我來送你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