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劉靖升仍有些防備地道︰「不是來糾纏,那你還來做什麼?」
阿媛顛了顛手上的包袱,看著宋明禮冷然道︰「就是來還錢,宋秀才不想要了嗎?」
劉靖升這會兒卻不明白了,這女子到底什麼意思。
宋明禮拉了猶豫著還要說話的劉靖升,對阿媛道:「阿媛姑娘,是我小人之心了。但是這些錢你不要還我,我受恩于你,還未曾答謝。」
阿媛听出宋明禮語聲中多了誠摯。原來他還沒忘記,自己救過他,而自己,已差不多忘記了。
想到他到底是這件事的受害者,心下多些懷疑也能理解,再說沖自己嚷嚷的並不是他,也許劉靖升的話並不代表他的全部意思。
心下怒氣消了幾分,阿媛搖搖頭,將包袱重新遞到宋明禮手上,聲音倒是軟了下來,「之前的事,確實是我叔的不對,我不知他訛你的事,否則……否則我不會任由他如此。如今你大可放心,他是再也不會來找你了。我也不會。」
說罷,阿媛又掏出那張紅紙來,「這東西我本來想撕了,如今看來還好沒有私下毀去,否則……」阿媛轉而看向劉靖升,「否則又要落人話柄。」
劉靖升白了白眼,一展折扇,自顧自在旁邊扇風。今天這事兒他怎麼有些看不明白了?那還是看明白再插手吧,反正有自己在,宋明禮是不會吃虧的,總不成這小姑娘比那個莽夫還要難纏。
阿媛把紅紙展開,將有字的一面呈現在宋明禮眼前,淡淡道︰「你……看看清楚吧,還是當初那張,我沒有私留下什麼。」
宋明禮輕抬眼簾,淡掃一眼那熟悉的墨跡。自然是他寫下的,如何會不認識?只覺得那殷紅灼灼,竟有些刺眼。想到往事,不知該喜該悲。
「今日就當著你的面兒,我把它撕了。」阿媛將紅紙撕成兩段……四段……六段……直到那折疊起來的厚度實在無法撕動了。
阿媛幾步走到河邊,隨手一揚,漫天飛紅隨風而舞,終于化作殘花落入碧水之中。
劉靖升忍不住一攏折扇,在手中敲擊起來,心道,好!好!好!這姑娘決絕的樣子一點不像來找茬,以後明禮可以不再被瑣事煩擾,可一心致力于科舉了。
宋明禮的眼神卻突然黯了,本來一開始心里的弦繃得極緊,幾近斷裂,如今那扣著的力驟然松了,卻不代表會少疼幾分。
阿媛也覺得終于了結了一件事,徹底地與過去那個懵懂甚至蠢笨的自己告別了,她面上輕松了許多,見宋明禮似還沒反應過來,便淡淡笑著打趣道︰「怎麼?還不放心?應該叫你親自撕的,讓你解解氣。」
宋明禮刻意彎了彎唇角,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做何言語。
倒是劉靖升心頭曲曲繞繞,猛然又蹦出個後患來,仍舊有些不安,道:「姑娘,今日與你相見,才覺出之前對你有所誤會,還望你不要介意。只是姑娘施恩不圖報,那位吳大叔又如何能保證?」
阿媛苦笑道:「我叔前些日子遭逢意外,人已不在了,所以你們不用擔心。」
阿媛今日出來賣糕,沒有穿上那身孝衣。她這話一出,兩人都覺得難以置信,這才多少時日,竟又出了這等意料之外的狀況。
「你說真的?!」劉靖升月兌口而出,「出了什麼事?」
阿媛嘆了口氣,點了點頭,「他不小心磕到頭,走了。是意外。」
阿媛想到那日起了爭執的原因還是由宋明禮開始的,不覺心頭千回百轉,只是這些緣故只能永遠埋在自己心頭了。
劉靖升看阿媛的樣子不像說謊,再者,也該不會有人拿這等事說謊。他心中竟有些雀躍,有道是惡人有惡報嘛!只是他面上卻不敢如此,卻又怕自己忍不住,只得用扇面將自己的臉遮去幾分。
宋明禮心弦一顫,除了覺得出乎意料,還又憂到,她如今孤身一人,如何安然存于這世道?他半晌,才悠悠吐出了幾個字,「阿媛,你……節哀。」
阿媛點點頭,算是應了,心下卻道,他不愧是讀書人,任何時候都能恪守含蓄有禮的風度,只是那顆真實的心里想的是什麼,她卻從來無法洞察的。
曾經這個人也是叫她動過幾分心思的,如今看來,他不過爾耳。又或許,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評價他,畢竟對于他的了解,太過淺顯。
忽而想到一事,阿媛又道︰「我知道我叔這一年來還斷斷續續問宋秀才你要過錢,我來時只記得帶上這十兩,別的錢卻一時未想起。」
阿媛故意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其實她並不是忘記了,而是那七兩銀子並不是小數目,且必是早就被吳有德揮霍掉了,她可不打算替吳有德去還。
雖說宋明禮失了這麼大數目的銀子到底與自己有月兌不開的聯系,但若不是他自己太過懦弱,也不至于此。他被訛詐,他自己也有莫大的責任,她實不可能為了他和吳有德去把整個鍋背了。
宋明禮這次卻沒有思忖良久,月兌口便道︰「不用,不用還了。我剛才便說過,阿媛姑娘于我有恩,我還沒有答謝。吳大叔欠下的銀子,怎能由阿媛姑娘來還。再說,再說這銀子也不是吳大叔欠我的,倒是我欠上……欠上阿媛姑娘的。在南安村得阿媛姑娘照料,這區區幾兩銀子,不足以報答,怎還能讓你相還?」
她是無依無靠的人了,而自己今後與她沒有絲毫瓜葛,既已不能助她,又如何能再佔據她的錢財。
阿媛對于這答案很滿意,其實她也料到宋明禮會這麼說,因為那十兩銀子他恐怕都沒想過要回,這七兩的事情更為久遠,他只怕更不在意了。能與她徹底撇清,只怕宋明禮已經非常滿足了。
劉靖升也很是樂意宋明禮這麼說,當斷既斷,若回頭又為區區幾兩銀子生出變故,實不劃算。
「既然宋秀才這麼說,我便做一回小人,這七兩銀子便當做你報答了我的恩情了,今後我們兩不相欠。」阿媛灑然笑道︰「祝宋秀才……還有劉秀才,早日金榜題名。」
劉靖升呵呵一笑,「承你貴言!」心想今日撕了婚約,又拿回十兩銀子,明禮怎麼著也是不虧了。
而宋明禮看著阿媛,躑躅難言。
阿媛未再說什麼,轉身朝碼頭行去。
宋明禮看著她背影,雖是欲說還休的樣子,可終究是沒有再叫住她。
半晌,劉靖升欲返回書院,卻看宋明禮竟一個人默默朝碼頭行去,那神情……莫不是他看錯了?為何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他趕忙也追了上去。
瑜楓碼頭一帶總是船只穿行,人流如梭,阿媛此刻已踏上了載客的烏篷船,船夫一撐篙子,船便倏地離了岸,徐徐間已行出幾丈。只有悠悠的船歌,飄蕩在水汽氤氳的微風中。
宋明禮和劉靖升走到碼頭時,客船已經行得遠了,阿媛的身影模糊在滿座的乘客里。
這時,碼頭來了艘大船,載滿貨物的大船。這大船已完全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到了,可宋明禮仍舊呆呆的站在那里,連往岸上搬貨的人差點撞到他也渾然不覺。
還好劉靖升出手拉了他一把,才堪堪避過。劉靖升看著宋明禮,一時竟不願打攪他,心道,明禮對這位姑娘應該是動過真情的吧?
動過真情嗎?宋明禮此刻也在拷打自己飽受煎熬的心。
動過的吧,否則吳大叔讓自己做出承諾的時候,為何他想也不想就寫下了婚書?還以為吳大叔提到錢財,只是和他開個玩笑,而願把女兒許給他,才是真的。他涉世未深,怎會相信真的會有人拿救助的恩情和女兒的清白相逼呢?
直到他發現山上那個熱情的吳大叔原來是個無恥之徒,那他的女兒又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即使她與她的父親不同,但她畢竟只是個拋頭露面做小買賣的村姑。
他真的要找這個一個岳父和這樣一個妻子嗎?
答案早就了然于胸,可今日徹底斷去,為何心里不覺得開懷,反而隱隱作痛?
大抵自己如劉兄所言,當真是個太過優柔的人吧。
……
……
整個春天早已悄然離去,立夏一過,蔭蔭夏木里的蚊蟲不知不覺多了起來。
陽光從溫柔變得略顯焦灼,雖然人感覺不再那麼清爽,卻很是適合曬些東西。
石寡婦將厚厚的床單被褥掛滿了整個院子,其實應等到出了小暑,梅雨徹底過去,陽光至盛至烈時,才有人家開始曬這些厚重的物事。一般在這個時節,大家更多是曬曬豆子曬曬菜。不過石寡婦向來是個愛潔淨的人,又愛早做準備。
江南一帶的梅雨通常都是在芒種和夏至兩個節氣內出現,小暑前後結束。但也有些年份,梅雨會在芒種之前來臨,雨期能綿延四五十天。
石寡婦就是怕遇到這種早梅雨,陰雨天氣已經夠讓她不舒服的,如果被褥還是潮濕的,她夜里根本無法安眠,因而她早已習慣了立夏之後就開始曬被褥,出了梅雨,再曬上一次。
于是這天午後顏青竹來到石寡婦家的時候,就被滿院子的床單被褥擋住了視線。若不是石寡婦拉著他進去,他都有些難辨方向了。
「青竹啊,干嘛午後來?嫌嬸子家的飯菜不好吃呀?」石寡婦笑道,一面接了他帶來的兩條魚,一面端了茶水給他。
顏青竹喝了口水,忙道:「哪會嫌棄嬸子做的東西,只是最近忙著做些山水畫傘,工藝更復雜些,少了時間往這邊跑了。否則嬸子倒要煩我日日來蹭飯了。」
顏青竹說著,目光開始不自覺往四處掃。石寡婦看了,不由呵呵笑起來,「阿媛去後山了。」
哦,也是,平常她早該出來跟自己打招呼了。顏青竹這麼想著,沒注意到石寡婦打趣的眼神。
不過……顏青竹忍不住又問:「她怎麼一個人去後山?萬一……」
石寡婦道:「她去采薄荷了,放心,帶著小狼呢。」
顏青竹默然地點點頭,想起之前幾次,還是有些擔憂。
本來打算送完東西,見著人了就走。如今卻必須找點什麼由頭多留一陣,于是顏青竹又像往常很多次一樣,徑直往柴筐那邊去了。
石寡婦早已習慣了顏青竹一來就找活兒干,他雖是看著精瘦,做事兒的時候卻像頭壯牛,有使不完的勁兒。
石寡婦搬了一個壇子坐到開始砍柴的顏青竹旁邊。
壇子里裝著春天時阿媛做的梅干菜,石寡婦找了簸箕,將它們翻出來晾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