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十八歲剛一出谷,便力挽狂瀾救下了臨清派ヾ的掌門,自此聞名江湖,得了個「藥王聖手」的名號,還成了臨清派掌門的乘龍快婿。然而他空有一身高超醫術,卻因為得罪了一個極為厲害的仇家,不得不激流勇退,隱居起來。後來听說他隱姓埋名卻還是徒勞,那仇家還是找到了他的隱居之所,趁方九藤出門采藥之際,將他的妻兒盡數殺害。」
段惟頓了頓,回憶了一下,方才續道︰「後來方九藤似是四處找人報仇,卻始終無果,便回到了藥王谷。就在三四年前,藥王谷的谷主,也就是方九藤的授業恩師夏天無ゝ,不知被何人所害,藥王谷自此門人四散,元氣大傷,方九藤也因此不知所蹤。」
他話音方畢,對方忽而輕笑一聲,道︰「沒想到朝廷的人,對江湖之事也了若指掌。」
段惟道︰「你就是‘藥王聖手’方九藤吧?那躺在床上的人,想必就是你的授業恩師夏天無。」
楊清笳聞言一驚︰「你方才不是說,這個方九藤的師父被人所害,已不在人世了嗎?」
段惟看著不遠處的年輕人,道︰「這恐怕得問問方神醫了。」
方九藤看了看床上闔目靜睡的人道︰「這位大人說的沒錯,我師父並沒有死,不過他已危在旦夕,與死……也並沒什麼分別。」
楊清笳不解︰「你方才說他是你的仇人。」
「不錯。」
「他既是你的授業恩師,又怎會是你的仇人?」
方九藤似是听到了一個有趣卻又無可奈何的問題,冷笑道︰「是啊,他是我師父,我一身的本事皆來自于他。我敬他,愛他,可他卻偏偏是一個可惡可恨之人!讓我明白情為何物的是他,殺我妻兒讓我痛不欲生的,也是他!」
這下連段惟也不得不露出了些驚訝的神情︰「你說他是殺害你全家的凶手?」
方九藤垂眼看著床上毫無知覺獨自沉睡的人,目光悠遠,似乎穿過了這個逼仄的地下暗室,回到了那個純真歲月︰「五歲時,我機緣巧合拜入藥王谷門下,師從谷主夏天無,自此變成了他的得意高徒。可能命中注定,我武功雖平平,但醫術卻日益精進,沒過多久便成了藥王谷開派以來少有的神醫。」
他語聲輕柔,就像是怕驚醒自己,抑或是床上之人的雋永夢境︰「我從小便跟在師父身邊,他像父親般疼愛我,教我讀書識字,教我練武學醫,我在藥王谷的每一日,都有師父的陪伴,是師父一手把我養大。我感激他,尊敬他……」
「可隨著我年歲一年大過一年,竟漸漸意識到自己對師父,不僅僅是晚輩對長輩的孺慕之情。我知道那是錯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內心的渴望。」
「我二人既為師徒又同為男子,年紀相差又近二十載……師父那樣謹守禮教之人,我實不敢有任何妄想,故而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都會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直到我十八歲那年……」
「發生了什麼?」楊清笳被這個故事吸引,不由輕聲問。
方九藤帶著些綿密的情意,輕聲道︰「按藥王谷的規矩,所有門人藝成後都要下山歷練一番。臨行前,師父和其他師弟替我以酒餞行,我心思郁悶,喝起酒來便是毫無節制,結果酩酊大醉後,竟強迫了師父,鑄下大錯!」他嘆了口氣,苦澀道︰「我向師傅請罪,甘願死在他手中,可他卻原諒了我。我那時方才知道,原來師父對我亦有情,我當時只覺守得雲開見月明,當下立誓,今生不會再娶,待出門歷練一年滿後,便回山與他在藥王谷終老此生……」
楊清笳听到此處,冷道︰「然而世間事往往難遂人願,你最後還是違背了誓言,娶妻生子。」
方九藤悲苦道︰「我出谷後替臨清派梁掌門治好了奪命傷,梁掌門見我年輕氣盛,又是藥王谷的高徒,便對我青眼相加,竟想將自己的二女兒梁素菁許配給我。」
「你答應了?」
「我沒有!」他憤然否認道︰「我告訴梁掌門和梁小姐,我已有心上人,無法再娶別人。可那梁小姐卻一直苦作糾纏,我見她溫柔漂亮,亦不忍傷她的心,不得已,方才留在臨清派小住了幾日。未曾想,梁小姐竟趁我酒醉算計于我……」
「事情往往走錯一步,便不可能再回頭……我倆珠胎暗結,我不可能扔下她不管,可我那日真的是喝多了,將她當成了師父才……」
楊清笳笑了笑,諷刺道︰「你將兩次錯事均歸為酒之過,全天下喝酒之人如此之多,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半推半就,毫無自制力!」
方九藤聞言垂下頭,面色戚戚道︰「素菁有了身孕,我不得不與她拜堂成親。我自知有負師父,再無臉面回藥王谷,便索性帶著素菁隱居起來。我們就這般平靜地過了一段時間,素菁也替我生下了一個兒子,我們一家三口也算和樂平安。」
他講至此處,突然目蘊憤恨道︰「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會這樣過去,可……」方九藤咬牙道︰「那日我像往常一樣出去采藥,只留下妻兒在家。我采了滿滿一筐藥,高高興興地回來,卻親眼看著整個宅子燃著熊熊火光,被付之一炬!我那可憐的妻兒也喪生于滾滾火海之中,連副尸骨都不曾留下!才不過一日,我便與他們陰陽兩隔!」
楊清笳嘆了口氣道︰「不管上一輩有何恩怨,孩子總是無辜的,一報仇便要滅人全家,連黃口小兒都不放過,簡直是喪心病狂,毫無人性!」
方九藤看了看床上之人,才喃喃續道︰「正在我心灰意冷,了無生趣之際,師父卻出谷找到了我。我不得已才對他說了已娶妻生子之事,原以為他一怒之下會與我斷絕師徒關系,甚至將我逐出師門,可他卻絲毫未曾怪罪于我,反而愈加悉心照料,隨我一起天涯海角地追查凶手。我彼時孑然一身,對外面世事已毫無戀想,眼看報仇無望,便同師父一起回了藥王谷,不再過問世外事。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兒時相伴相依的時日,只不過這次回來後,表面上我們倆仍是師徒,可私底下,我們卻如同所有普通的男女夫妻一般,過著相敬如賓,兩相廝守的日子。」
「那你又為何與你師父反目成仇?」段惟問。
他聞言怫然而怒,厲聲道︰「因為我知道了他一直瞞著我的秘密!」
楊清笳忍不住問︰「什麼秘密?」
他忽然嘶聲長笑,沙啞悲憤︰「我的妻子,我的兒子,皆是被他所殺,我苦苦追尋的仇人,竟我最敬愛的師父,我最愛的人,竟是害得我喪妻喪子的凶手!」
「什麼!怎會如此?」楊清笳不由詫異。
「我也不明白,」方九藤冷笑道︰「所以我便質問他為何這麼做,他竟坦然告訴我——他以為我沒了妻兒,就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事實上,我也的確是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蠢蛋!我恨他將我當成傻子一般玩弄于鼓掌之中,怒極攻心,就出手與他斗了起來。他是我師父,武功遠勝于我卻只守不攻。他問我,是不是真的那麼恨他?他還問我,倘若我的妻兒還在人世的話,還會不會選擇和他終老藥王谷?」
「你是如何回答的?」楊清笳已料到了他的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
對方開始哽咽道︰「我當時怒極攻心,失去理智,開口便怒罵道——就算我妻兒不在世間,我也不會和他在一起。他是個蛇蠍心腸的惡人,如何能與替我生兒育女,溫柔賢惠的素菁相比。」
方九藤說到此處,一滴淚水順頰側流下,滴在床上之人面上︰「我說就算我死,也不會與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听後傷心欲絕,亦被激怒,就出手與我對攻起來……我當時殺紅了眼,只想著拼了這條命,也要替妻兒報仇,那時見他轉守為攻,便更加憤怒。我暴怒之下使出摧心掌拍過去……以師父的功力,完全能夠躲開,可他見我使出這一狠辣的殺招,竟然突然收手,不躲不避!」
楊清笳道︰「想必他已心存死志,見你為了妻兒真的對他痛下殺手,便想死在你的手里。」
段惟卻道︰「中了藥王谷的摧心掌,五髒六腑均會被震碎,你師父應當登時斃命才對。」
方九藤心有余悸道︰「虧得我功力不深,緊要關頭又不自覺收回了三分掌力,我師父內力深厚,這才留下一條命。可他五髒六腑悉數被我震裂,即便是藥王谷的開山祖師在世,也沒有辦法救他……」
「所以你就用金針封穴,讓他作龜息之眠?」段惟道。
「大人果然是見多識廣,不錯,我不想他死,就只好將他奇經八脈封住,讓他減緩體內血脈運行,吊住那口氣。」
楊清笳听至此處,便想到那些尸體的胸月復髒器全都不見的情形,她覺得自己的推測有些異想天開,卻又不得問出口︰「難不成是因為你想要替他換一副內髒?」
方九藤竟真的點了點頭︰「這三年來,我用雞鴨豬狗再到活人做了許多嘗試,一直在找能救師父的辦法。」
她驚怒道︰「這簡直是荒謬之極!你將一個人全部髒器換給另外一個人,莫說現在,就算是五百年後的醫療技術,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你就為了那麼一個遙不可及的設想,便拿那麼多無辜之人的性命做實驗?你簡直是喪盡天良!」
「我不管那許多!我已經快要成功了!」他突然站起身,激動道︰「我已經讓那個乞丐活了兩日,用別人的內髒!」
楊清笳看著他狂熱的眼神,後背不由冒出一層冷汗︰「你說的是你扔在巷尾的那具尸體?怪不得他和其他死者的胸月復腔刀口兩側,均有密密麻麻的黑點,想必那是被你將胸月復腔縫起來後留下來的針孔吧?」
「不錯!」他道︰「今日我就要用那乞丐的五髒六腑,救活我師父!」
方九藤話方畢,左手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發出一排八根牛毛細針,那針針尖藍中泛紫,卻不是向著段惟,而是直直朝著楊清笳飛去。
她只覺肩頭一涼,隨即整個人便渾身酸軟,跌倒在地。
對方出手之快,即便是段惟,恐怕也無法及時躲開。
段惟見狀飛身過去將楊清笳扶在懷中,急問︰「你怎麼樣?」
不過一個眨眼須臾,楊清笳的嘴唇便已青紫,她整個人面無血色,竟似冰雪砌成的一般。
「她中了我的‘夜來霜’,沒有解藥,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