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接到京城傳來的武宗「遺詔」和張太後懿旨,命他即刻動身北上京城,繼承大統。
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了坐上那把龍椅而手足相殘,家破人亡!
如今他卻輕而易舉的得到了。
朱厚熜心中有些忐忑,更多的卻是無所適從的茫然。
他現在尚未懂得,這至高無上的權利,實在是種難以抗拒,卻又可怕至極的恩賜。
朱厚熜不敢耽擱,接到聖旨後,就命人準備好了車輦和隨行人員。
然而他本人卻並未隨隊出發,而是自備了幾匹快馬、干糧,待拜過雙親陵墓後,帶上三個王府頂尖高手,從小路抄近策馬北上。
他這麼做,實屬明智之舉。
從湖廣到京城,何止幾千里路,若中間出任何「意外」,恐怕都是防不勝防。
用一隊正式王府車馬掩人耳目,自己則低調北上。那些別有用心之人哪里猜得到,真正的未來一國之君,早已快馬加鞭趕往京城。
果然,朱厚熜一路跑死兩匹駿馬,待人到了京郊良鄉驛站時,方才傳來消息,王府車輦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或有死傷,恐怕要耽擱上一段時間了。
他成功地避開了路上的麻煩,早到些時日,爭得先機,也不想再等不知何時才能趕到的大隊人馬。
朱厚熜索性亮出身份,驛官不敢怠慢,趕緊請示了楊廷和。
楊廷和已經在良鄉恭候半日有余,他以為還得再等上些時日,卻沒想到對方腳程如此之快。
朱厚熜一路風塵僕僕,待沐浴更衣,收拾停當後,在驛站簡陋的議事堂內會見了當今的內閣宰輔。
楊廷和見有人走進,起身略微打量了一眼,便趕緊揖道︰「老臣見過興王殿下,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朱厚熜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虛扶一把,笑道︰「首輔大人毋須多禮,是本王怕誤事才通宵達旦,倒是提早了些。」
二人落座,楊廷和給朱厚熜斟好茶,方才道︰「按說殿下舟車勞頓,理應休息幾日,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大位空懸,太後和文武諸臣都盼著新帝能夠及早繼位。
夜長夢多,朱厚熜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只道︰「楊大人言之在理,一切還應以大明為重。」
「即位大典所需一切事宜,還得勞煩殿下撥冗過目。禮部尚書毛大人正候在堂外,不如讓他進來呈報?」
朱厚熜點了點頭。
盞茶後,毛澄走了進來,向朱厚熜見禮。
「殿下請過目。」毛澄將手中冊子雙手遞上。
朱厚熜接過翻看起來。
楊廷和和毛澄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側,前者神色悠然地喝著茶,後者則面帶緊張,放在身側的手時而攥起,時而松開,看上去十分不安。
一時間偌大議事堂,只剩下了紙張沙沙地翻動聲。
朱厚熜一目十行地翻著手中冊子,面色卻是愈來愈難看。
他看完最後一頁後,「啪」地一下合上冊子,將它力道頗重地「放」在桌上,開口道︰「毛大人,為何本王要從東華門入,居文華殿?」
毛澄聞言趕緊起身,他看了眼一旁垂目自若的楊廷和,連忙道︰「皇、皇太子即位向來是從東華門入,居文華殿……」
「皇太子?」朱厚熜壓著心中火氣,淡淡道︰「何時本王成了‘皇太子’了?」
毛澄心中暗暗叫苦,繼統諸多機宜,哪輪得到他一個禮部尚書乾綱獨斷?這份東西,說白了,無非是楊廷和的全權授意。
然而罪魁禍首現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倒把這這燙手的山芋丟給了自己。
眼前這少年,現在雖然還是個無甚根基的外地藩王,可幾日後,那便是大明的天子,若得罪了他,以後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思及于此,毛澄話到嘴邊,便想服軟︰「殿下息怒,此處的確是小臣疏漏,待小臣……」
「毛大人!」楊廷和突然開口叫住他。
毛澄不得不把下面的話咽了下去。
楊廷和見毛澄實在是個耳根子稀軟的不成器貨色,只得自己道︰「按說此事輪不上老臣多嘴,可新帝繼位涉及禮法祖制,老臣斗膽,多嗦幾句,還請殿下恕罪。」
以朱厚熜的聰慧,不可能看不破這幕後授意之人是他楊廷和,若楊廷和不肯松口,恐怕這事不能罷了,他道︰「首輔大人但說無妨。」
楊廷和略微遲疑,想了想,還是道︰「自古無論平民百姓宗族,抑或是天王貴冑之家,都分成嫡子一脈大宗,以及其余小宗。殿下有經天緯地之才,負安邦定國之志。此番入京更是當仁不讓,力挽狂瀾,按說不應受此所累,然而祖宗禮法萬不可廢,殿下由小宗入繼大宗……還是以皇太子禮即位為妥,免得被天下人指摘天子之家不重禮數。」
朱厚熜並不因為對方給自己帶了一頂高帽而買賬,他怫然作色道︰「本王雖為小宗,但亦是奉大行皇帝遺詔和太後懿旨入京繼位,遺詔和懿旨中均已言明,本王是‘嗣皇帝位’,可沒說本王‘嗣皇子位’!」
楊廷和沒想到還有這一折,聞言頓時悔青了腸子,當初武宗暴亡,哪里有時間親自下遺詔?所謂的「遺詔」不過是他楊廷和一手草擬。
他進士出身,是文淵閣大學士,寫得一手錦繡好文章,擬詔時只顧行文達雅,對于這一字之差,卻根本沒有多想,現在被朱厚熜捉住這一字疏漏,倒成了把柄。
朱厚熜見他默然不語,有些理虧的樣子,續道︰「還有這祭祀大典,為何要將我父親改稱‘皇叔考興獻大王’,母妃改稱‘皇叔母興國大妃’?他們是我生身父母,稱為叔親是何道理?」
楊廷和也知此舉有些強人所難,然而皇家法統之重,在他看來,卻是最應當尊崇的。尤其,即將登位的乃是一國之君︰「殿下息怒,方才老臣以言明,以小宗之身繼承大宗,理應奉大宗為正統。」
朱厚熜再也忍不住了,他冷笑一聲道︰「這麼說我若繼統,便要棄父棄母,改換考妣了?」
這話逼得楊廷和沒有辦法回應,只得起身彎腰稽首。
「荒唐!」他拍案而起,忿道︰「楊首輔,你身為大學士,深受孔孟之禮,難道不明白百善孝為先的道理,為何如此迫我,偏要我成為那不孝之人?」
楊廷和依然不語,只低首跪著。
朱厚熜見對方鐵了心,義憤填膺,只覺這人當真可惡至極。
「好!既然毫無商量的余地,那便請楊大人您另選一個願意拋父棄母的‘賢德之才’吧!本王這便告辭了!」他說著竟毫不留戀地抬腿向外走,仿佛被他拋在身後的,不是那至高無上,天下人夢寐以求的皇位。
「殿下留步!殿下!」若因此將人氣回湖廣,又當如何向張太後交待,楊廷和連忙起身追上喚道︰「殿下!此事可從長計議!!!」
朱厚熜聞聲站住,回身道︰「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要麼刪去那些,」他指了指不遠處放著的那本冊子,「要麼您就另選賢能吧!」
楊廷和沒想到朱厚熜如此桀驁,他以為在那個位子面前,所有人都會折腰,可這位十五歲的少年,卻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當真令人驚訝。
乾坤寰宇,孝義為首。楊廷和雖與他在繼統禮法上針鋒相對,卻不得不承認,他和太後沒選錯人。
在絕對的權力面前,堅守自我底線的人,寥寥無幾。他如今年少氣盛,若得打磨些時日,或可換大明未來中興之機。
不過楊廷和此時卻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一來,祖宗法統不可廢;二來,若不叫朱厚熜登位之前,先吃一記下馬威,恐怕日後亦不好管束。
眼下只能行緩兵之計,他于是道︰「此事改或不改,並非老臣一人可定,殿下請先息怒,待老臣回宮請示太後,定會給殿下一個交代。」
朱厚熜聞言面色稍霽,對方畢竟是享譽大明的一代重臣,他亦不可能半分顏面都不留,只得沉聲道︰「一日,我只等一日。明日此時,我靜候首輔大人佳音。」
楊廷和揖道︰「老臣謝過殿下。」
一旁的毛澄見朱厚熜離開議事堂,才敢起身走過來,對楊廷和道︰「首輔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啊?」
楊廷和心中也在思量,他宦海沉浮多年,排在第一位的能耐,恐怕就是識人的本事。
朱厚熜這人,明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眼下要是與他梗著脖子硬踫硬,肯定是不成的。
還得找個說客過來。
然而朱厚熜在湖廣就藩,來京城的次數想必屈指可數,眼下這京城之中又有誰與他有說得上話的交情呢?
他想了想,對毛澄道︰「錦衣衛消息最靈通,你去北鎮撫司衙署問一下,問問殿下在京城有沒有熟人或者好友。」
「這……管用麼?」毛澄遲疑。
楊廷和嘆了口氣,道︰「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京城楊宅,院中樹下。
霽華正在一旁研墨,她安安靜靜地垂頭看著楊清笳提筆練字,一陣微風過,幾片梧桐葉子飄了下來,落在了紙上。
楊清笳剛想抬手將葉子拿起來,便听到一陣敲門聲。
霽華放下墨錠,前去開門。
門口是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後跟著一群差人。
霽華對于朝廷的人登門拜訪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客氣地問道︰「請問這位大人有何事?」
為首那人道︰「本官禮部尚書毛澄,此處可是楊狀師府上?」
霽華一听對方是尚書,不敢怠慢,趕緊道︰「我家小姐正好在家,大人里面請。」
毛澄跟著她進了院子,發現樹下石桌旁正坐著一人。
這女子面色淡雅,意態溫和。
霽華對她道︰「小姐,這位是禮部尚書毛澄大人。」
楊清笳納悶,堂堂禮部尚書,為何會找到自己?
「你就是楊清笳吧?」他開門見山地問。
楊清笳點點頭︰「正是在下,毛大人請里面詳談吧!」
她說著便要起身引毛澄進屋,然而對方似乎很是著急,略微不耐煩地道︰「不必了,事態緊急,還請楊狀師隨本官去一趟京郊。」
京郊?楊清笳一愣︰「不知所謂何事?」
毛澄道︰「當朝首輔楊廷和大人有事邀你相商。」
楊清笳不由詫道︰「毛大人可知緣由?」
毛澄不敢當眾人面細說,對個女子也無甚耐心好言相勸,只冷淡道︰「我也不知,但想必是要事,楊狀師還是馬上隨我等動身吧。」
楊清笳想了想,道︰「既如此,請毛大人容我回屋換身衣裳,然後咱們馬上啟程如何?」
毛澄點了點頭。
楊清笳使了個眼色,霽華便會心地同她一起走回屋中。
一進屋,霽華便忍不住問︰「小姐,你真的要和他們走嗎?」
楊清笳點點頭︰「楊廷和一代權臣我們怠慢不得,何況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會讓一個禮部尚書親自過來請人。」她說著回屋換上了一身略微穩重繁復的正裝,又讓霽華簡單替自己整了下鬢發。
臨出屋時,楊清笳囑咐霽華道︰「我走後,你馬上去錦衣衛衙署,將此事告知段惟。」
「好!」霽華點點頭。
楊清笳牽過前幾日送來的驍騰,隨毛澄一行人快馬加鞭地向京郊良鄉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