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天降飛雪。
晏儂趴在窗邊,好奇地向外望去。窗外隱隱有喧嘩吵鬧之聲傳來,這于向來清寂的龍未山而言,顯得有些異常。然而,晏儂此刻一心撲在這片雪景與容佩玖之上,便忽略了窗外的異常。
那一片片霏霏白雪粉蝶兒似的,悠悠蕩蕩,在風中打著旋兒飄飛,落在晏儂仰著的溫熱的臉龐上,化成水珠,蜿蜒下流,看上去就像是兩行清淚。
晏儂扭頭,朝晏衣笑道︰「姑母,好美的雪!」語調之中,盡是興奮之情。她自小長在飛揚島,島上四季如春,從未感受過白雪皚皚的冬季。「姑母剛剛嫁來龍未山,第一次見到下雪,可也這般激動?」
晏衣探身,為容佩玖掖了掖被角,自嘲地一笑。激動?她那會兒哪有功夫激動,恨還來不及,滿心滿眼只有恨,只想遠遠逃離。掖好被角,便坐在床沿,注視著躺在床上的人。
容佩玖還睡著。
因月復部高高隆起,無法完全平躺,只能在身後墊上三四個枕頭,靠在枕頭上歇息。她現如今醒著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時辰都處于昏睡之中。整個人已經形銷骨立,一眼望去,便只剩下一個巨大的肚子,大得觸目驚心。
忽然看到容佩玖的肚子動了動,動靜之大,如波瀾起伏,隔著被子都能見到。容佩玖閉著眼,雙眉緊緊擰起。
晏衣抬手模了模容佩玖瘦削的面龐,嘆了口氣,又隔著被子模了模她那高聳的月復部,壓著嗓子輕聲對著胎兒道︰「小家伙,你要乖乖的啊。你母親為了將你生下,吃了這許多苦,你要好好孝順她,不可調皮,知不知道?」
說來也怪,小家伙竟然像听懂了一般,乖乖地安靜了下來。它安靜之後,容佩玖的神色便也平和了下來。
晏儂哼了聲,「比你那無情無義的爹懂事多了。」轉身關了窗子,走了回來,對著容佩玖的肚子道,「等你長大之後,一定要加倍孝順你的母親才是,保護她,不讓任何人欺負她。當然了,你母親已經很厲害了,也沒甚麼人能欺負到她,除了你那沒良心的爹。你見到你爹,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頓,替你母親出了這口氣!」
晏衣無奈地看著晏儂,笑著搖了搖頭,「哪有你這樣教小孩子的?」
晏儂聳了聳肩,「難道不是麼?姑母難道不氣——」臉色忽地一變,指著容佩玖對晏衣道,「姑母,你快看,表姐她,她……」
晏衣猛地轉頭,便看到容佩玖睜了眼,雙手緊緊抓住被子,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小九,怎麼了?」晏衣抓住容佩玖的手,骨瘦如柴的手上似沒有溫度般,涼得讓人心驚。
「母親,它,它大約是要出來了。」容佩玖艱難地說完這一句,又是一陣痛襲來,疼得她手一緊。
晏衣趕緊掀開被子,已然見紅。
「姑母,這,不是還沒到日子麼?」晏儂驚慌失措道。這小家伙,怎的殺了個措手不及!
「別慌。」晏衣道,「早點發作也好,小九的身體已經吃不消了。」匆匆起身,拉開門,吩咐素雲去叫處塵長老。再轉身,與晏儂將早已準備好的生產用具拿了出來。
好在陣痛只是間歇性的,容佩玖尚能承受得住。晏衣素來淡定,處事沉穩,一番布置倒是有條不紊。晏儂毫無經驗,原本慌亂的心,也漸漸鎮定了下來。只等處塵長老過來,卻久不見處塵長老趕來。
晏儂便又急躁起來,拉開門便沖到了院門外。院外有些吵鬧,不斷有行色匆匆的黃衣禪修與紫衣禪修路過,慌慌張張的。
晏儂隨手拉住一名黃衣少年一問,才知龍未山出了大事。就在不久之前,外敵入侵了。她此前開窗看雪時,曾听到喧嘩聲,便是容氏弟子與入侵者廝殺而發出的聲響。
景家刃修,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聯合陳劉兩家攻上了龍未山。白衣長老與頂級禪修不戰而退,只剩下這些普通的紫衣禪修以及黃衣少年還在苦苦抵抗。
「龍未山,可能就此不保!」黃衣少年痛心疾首道。
遠處傳來的廝殺之聲漸響,晏儂只覺得頭都要炸了。
龍未山保不保得住她一點也不關心,但是若被那些人攻進雲岫苑,表姐懷了不死族血脈的事勢必瞞不住。表姐如今手無縛雞之力,那些人必然不會放過她。好巧不巧,褚玄商那個公子前幾日又被褚家給召了回去。表姐身邊,當真連個能打的人都沒有。
她轉身就往回跑,將外面的情形大致說與了晏衣。
晏衣听完,再淡定不了。
容佩玖此時已經虛若得使不上一點力氣,靠她自己,已是不能將胎兒娩出。惟有靠頂級禪修灌注靈力,方能支撐得下去。若處塵長老不能趕來,不說容佩玖,便是月復中胎兒也難保。
好在,沒過多久,處塵長老便與容舜華一同趕了過來。
二人一進雲岫苑,便聯手為容佩玖灌注靈力,以支撐她分娩。然而,那些靈力灌注之後,便如同泥牛入海,連一絲浪花都沒有,全都被那胎兒吸收了。它大約是知道自己即將出生,對于母體的攫取變本加厲。
如此,處塵長老與容舜華的靈力根本不夠用。
處塵長老略一沉吟,對晏衣道︰「如今之計,只能將小九送到天地樹下了。只望天地樹靈能支撐她渡過這一劫。」
眾人便合力,將大月復便便的容佩玖送上了松雲峰,天地樹下。
處塵長老為容佩玖結了一個隔絕靈障,自己與容舜華守在靈障之外。晏衣與晏儂則在靈障之內,為容佩玖接生。
與此同時,景攸寧率領三家弟子長驅直入,容氏弟子則是節節敗退,各支脈與主脈悉數落入敵手。
最後,黃衣少年們退至松雲峰。于天地樹陣法之前,與景家刃修對峙。
天空中依然飄著雪,一片一片大得似鵝毛。地上的積雪已被踩亂,布滿又髒又黑的腳印。
景攸寧瞟了一眼這些黃衣少年,唇角浮起譏笑,「就憑你們這些弱雞,也想阻我?」
寒風呼嘯,黃衣少年昂首挺胸,神情堅毅,擋住景家刃修。松雲峰,天地樹,是他們最後的堅持。丟了天地樹,便是真的丟了龍未山。
他們從未想過能阻擋對方,他們要做的,只是拖住這些人。在他們身後,在天地樹下,在景家刃修看不見的隔絕靈障中,藏著他們的九師姐。宗主與白衣長老已經放棄了龍未山,九師姐是龍未山唯一的希望,不能讓九師姐落在這些人手中。
景攸寧一聲令下,「阻我者,一個不留!」
刃修們齊齊而上。
黃衣少年沒有武器,亦不會械斗,所能做的,不過是笨手笨腳地迎上去,用最為愚蠢的辦法——死死抱住對方。對方修為比他們高,但是他們人多,皮厚,抗打。
就是不知,能支撐多久。
景家刃修的劍,砍在身上,很疼。
黃色的衣衫被刃修的劍割碎,一條一條掉落,他們渾身早已被鮮血浸染。這些黃衣少年,向來嬌貴,此時此刻卻死死咬住牙,沒有一人呼痛。已經失了家園,再要喊痛,便連尊嚴也沒了。
景攸寧怒不可遏,氣急敗壞道︰「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們!」一提劍,狠狠地往下一刺。
一名黃衣少年口冒鮮血,順著景攸寧的腿倒了下去。
其余黃衣少年見狀,紅了眼,熱淚流下來,卻沒有一人哭出聲,只將滿腔的悲憤化作了手中的力道,死死地拖住刃修。
隔絕靈障中,容佩玖還在艱難地分娩。
晏衣握緊她的手,一聲聲鼓勵她,「小九,再加把勁,用力。」
容佩玖听到了晏衣的鼓勵,她也想用力,卻是身不由己。她甚至能感覺到那小家伙也在迫不及待地要沖出來,卻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它阻攔在她體內。
它出不來。
容佩玖漸漸覺得恍惚起來,神識似乎在一點點離身體遠去。好累啊,身體也是,心里也是。她已經筋疲力盡,再也使不出半分氣力,只想就這樣睡過去,一了百了。
她將晏衣的聲音隔絕在外,不去听,也不去想。渾身松懈下來,就這樣,停止了掙扎,停止了爭斗。
父親,小九是真的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小九這一生,所在意的,所鐘愛的,所期盼的,都已經離我而去。小九的生命之中,只剩下一個空字。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罷了,就這樣罷。
褚清越,你在哪里?
我很想你……
她閉上眼,兩行淚從眼角滑落,頭一歪,倒在晏衣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