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在宮中賜宴,威武百官皆來,長長的宮殿里排起了設宴的木桌,季明朗依舊是那副裝扮,素雅的月袍加身,舉手投足間都是少年的英氣,外袍上面的飛針走線,錦繡雲織極盡繁瑣,離原處看不出來,近了就能瞧見這一身的貴氣。
季明朗跪坐在席下,席內歌舞縈繞,絲竹纏綿,卻絲毫沒能擾亂他的心智,凝著一張臉,眼里結著霜冷冷地看著場上的舞姬,清瘦的身影裹在袍子里,脊背挺的筆直。季將軍說過,無論走在那里,他都要昂首挺胸,季家男兒的背,沒人能壓彎。
太子坐的離不遠,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場上的歌舞,視線卻穿透那些妖嬈姿態的舞姬落到了對面那個人身上。
酒宴已過大半,季明朗跪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孟極瞧了瞧桌子上擺放的糕點,不知是不是合他的胃口,他極少對人這麼用心,太子的身份在那里,很多人很多東西只要他多一個眼色便會立刻有人送到身邊,時間久了他也就養成了不露聲色的性子。
但是今天,他有點迫不及打,他已向皇帝提了要將季明朗接到府上小住,皇帝卻沒做表態,孟極心里穩了穩,暗道不能操之過急,橫豎人在宮里還在京城暫時還跑不了。
季明朗像是有所感應,猛地抬起頭,對上了孟極的視線,孟極忽然神色一凜,微有些慌張地移開了視線,竟然有種被人撞破心事的緊張感。
季明朗低下頭,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嘴角掩不住的隱笑,這傻小子該不是喜歡上自己了吧?
季明朗現在的殼子再小,里面裝的畢竟還是個成年人,所以對上孟極那小心翼翼卻又自認為隱藏的很好的眼神還是被他捉到了。
這頓慶功宴實在是吃的他坐立難安,酒酣耳熱,朝中的那些文官門大都喝的有幾分燻醉,而他的那些叔伯門卻一直冷靜地坐著,神情基本跟季明朗同步。
曲盡歌終之後,皇帝收起慵懶的姿態,坐正了正道︰「這原本是為季將軍設的慶功宴,可惜,將軍不能親自來了。」說完頗為感嘆了一句。
話音一落,朝中那些溜須拍馬的立刻開始贊嘆季將軍為國捐軀是多麼英勇大義,令人敬佩。
皇帝捋了捋胡須,意味深長地說道︰「朕也有心想要為季將軍做些什麼,奈何人死不能復生,朕決定開壇設祭為將軍做法,洗清將軍生前殺戮血債,早日超生。」
說完這句話,季將軍的老部下們臉色都變了,也不顧禮節,就要起身,幸而被身邊的人死死地摁住,皇帝現在就是要逼著他們按捺不住,憤而離席,最好再來個拔劍怒目相對,這樣就著了皇帝的道了。就可將這些忠心耿耿,以身報國的忠良門,按個罪名全部下獄。
季明朗握著的茶杯差點被捏碎,抿了抿唇,斂去臉上的怒色,死了都不想讓季將軍安生麼?
季明朗又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責這昏君,說他昏庸無道,但以他孩子的身份,說些什麼不該說的,皇帝也不能真拿他如何。
于是季明朗在自己腿上狠狠擰了一下,頓時就被疼紅了眼,嗓子里的哭腔就要上來了,忍著隱隱的哭意,再抬頭便是這般委屈的模樣。
走到大殿的中間,聲音柔女敕軟糯︰「拜見皇帝伯伯(bai第三聲)」慢慢地跪下,匍匐在地上,身體很小,趴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上。
皇帝定了定神,往下面瞧了瞧︰「這是。」
季明朗慢慢地直起身體,聲音帶著鼻音︰「我叫季明朗,是季將軍的遺孤。」
說完自己的身世,季明朗頓了一下,果然遺孤這兩個字說完,場上的人紛紛議論紛紛。他們還真沒听說過令胡人聞風喪膽的季將軍,居然還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皇帝笑眯了眼,聲音親切︰「過來讓朕看看。」
季明朗邁著小小的步子,一步步爬上台階,跪在皇帝的腳邊︰「那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季明朗一五一十答道,末了又加上一句︰「我爹說,皇帝伯伯是他的好兄弟,所以囑咐明朗見到您後一定要尊敬有禮。」
皇帝臉色微微僵住,不自然地笑了笑︰「是啊,你爹和我是多年的兄弟。」
季明朗抬著一張小臉,裝作小心地問道︰「那您能讓我爹回到邊塞嗎?」
皇帝不解,招手讓他起來,似乎那句‘你爹和我是多年的兄弟’喚醒了他心底的那點舊情︰「為何要去邊塞?」
季明朗一本正經學著他爹的樣子,深沉道︰「我爹說,他這輩子的心願就是能夠平定疆土,驅逐外敵,以後解甲歸田了,就要去塞外養駿馬,喝烈酒,自在快活一輩子。」
皇帝沉默,盯著季明朗深黑的眼楮︰「他真這麼說?」
季明朗無比真摯的點點頭。
皇帝心中升起疑慮,若是季將軍無意謀反,為何他卻受到如此多的情報,稱季將軍在暗地里謀大事。
皇帝伸手將他抱在懷里,季明朗睜大眼,不懼不畏地看著他。
皇帝笑笑︰「你倒是不怕我。」
季明朗︰「我爹說,你很好,說皇帝是明君,明君我為什麼會怕你。」小兒童言直率天真,而在下面跪坐著的人心里卻被嚇得一緊。
皇帝笑了起來,可以說是開懷大笑,臉上的皺紋細細密密,笑得季明朗坐在他腿上差點沒坐穩。
皇帝指了指下面︰「可是他們都怕我,愛卿,你們說是不是啊?」
下面的人被嚇得冷汗直冒,全都跪了下來。
季明朗心里緊張,他哪里不知道他面前的這個人是個喜怒無常,能抬手就能斷人生死的暴君,但是他賭,賭皇帝念與季將軍的舊情,賭沒人敢跟他說真話,但卻時常要標榜自己是個明君。
季明朗眨了眨眼,用十分小的聲音嘀咕可一句︰「我爹說,跪著的人是不會說真話的。」
皇帝覺得今晚有趣的很,這種被人恭維久了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活在夏日,高聲自鳴的蟬,只听到自己的忘乎所以的高歌。
皇帝抬手模了模了懷里小孩的腦袋,意味深藏地說道︰「為什麼跪著人不會說真話?」
季明朗低了低頭,擺弄了下女敕白的手指︰「我爹說,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
皇帝饒有興趣︰「那朕算什麼?」
季明朗歪了下頭︰「你是皇帝,是天子,算天吧。」
皇帝笑得更大聲,心情像是從未如此舒暢過︰「不,朕不算天。他們跪朕是因為怕,所以他們從不說真話。」
「陛下饒命啊!」地上跪成一片。
皇帝冷眼掃了一下,帶著和藹的笑︰「你很聰明,不如朕跟你做個買賣如何?」
季明朗心里慌了神,不知這皇帝想要干什麼。
皇帝︰「把你爹帶回去,你留下如何。」
宮里的景色很不錯,一湖清水如平鏡,河岸上都是垂柳,其實邊疆也有垂柳,但不知是風沙太大還是太干旱可,都長得光禿禿的,看不出一點柳樹的樣子。
季明朗現在住在太子府,皇帝陛下憐惜他孤苦伶仃,讓他與太子作伴,一同上學。
這份殊榮,季明朗還沒來得及道謝,就听那穩重的太子一步垮了出來,在他之前先謝了恩,怎麼看都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
宮里什麼都好,就是一點,地方不開闊,沒塞外的景色那麼恢宏,就連房子就建的小家子氣似的,沒有他塞外的家里那般大的院子。
不論是景色不滿意,更不滿意是住的,他睡不慣京城這火龍,半夜烤的他如鐵板上的焦魚,一氣之下將火龍給滅了。
孟極擔心他夜里受凍,命人又端了盆火爐放在房間里烤著,也不知季明朗這身體是嬌貴還是抗凍,半夜熱的難受就隨手找了個枕頭就要把火爐熄了,甩出來個一心半點的火星居然還燒了一把小火,幸好旁邊的小廝夜里起身發現的快。
季明朗忍著一身的起床氣去找孟極了。
孟極怕他初來乍到處處不習慣,早就吩咐多留幾個下人在這邊伺候著,這邊一走水他那邊就听到消息,寒風里披著披肩提著燈就匆匆走過來。
于是再走廊上撞見了一臉不滿的季明朗。
季明朗人小,剛從床上爬起來,頭發也未像平時那樣規規矩矩地梳在耳後,全頭跑到前面,分散在耳邊,散落在粉白的小臉旁邊。心里有氣,看人的時候,明明困的不行,還非要帶起十二分的精神瞪人一下。
孟極一下就被他的小眼神給逗笑了。
伸手接住他,孟極比他高上一大截,比如騎馬射箭,體格鍛煉的比他這個邊塞長大的孩健壯,輕輕地就把季明朗抱在懷里。
季明朗困的不行,折騰的大半夜,本來想數落一頓太子,一粘到他懷里,覺得溫暖無比,往里面拱了拱,抱著他的脖子居然睡著了。
孟極失聲笑了笑,攏了攏他的肩膀將人抱得更緊些。
少年第一次踫到自己的心愛之人,動作自是小心極了,一路走的又平又穩,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披著的大氅解下,盡數蓋給了這個人。寒冷的夜風吹在他的後背上,卻吹不冷那顆滾燙的心。
孟極不認為季明朗可憐,他覺得他比誰活的都明白。
他這些天一直在思考,這人到底是哪里吸引了自己?
待他反應過來這個問題時,卻深不知,這個人像一個模不著的春風一樣,早就悄悄地溜進了他的心里,見一次便暖他一次。
季明朗在湖邊隨意地走著,找了個干淨的石頭太子,靠近湖邊,藏在高大的柳樹下面,十分涼快。
正在愜意時,突然頭上被籠罩住一片陰影。
稍稍眯開一條縫隙,看了看便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悄模著看了自已一眼,伸手便將自己推進了身後的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