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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寓的老板叫馮四娘,三十出頭,打扮精致風韻頗盛,氣質雍容毫無傖俗之感。
再看仝則,卻是標準的小廝扮相,這日好容易和總管告了假溜出來,而月錢還沒發,他連置辦長衫的銀子都沒有,只好穿著裴府的下人衣裳前來,難得都這麼寒酸了,馮四娘居然還肯見他。
可見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果然馮四娘听他說了兩句,就笑了起來,「仝小爺是打算贖回妹子,還是只不過來見見妹子?」
仝則自己也有點含糊,贖,他沒錢;可不贖,或者說不聞不問,心理上委實有點過意不去。
不管原主到底因什麼身死,他既已佔了人家的身體,打算替人家重活一回,就不能把人家的過去一刀全切。
這些日子他憑借交際打探的能力,業已知曉了原主家獲罪的原因。
奉天將軍仝永祿因在和俄國人交戰中延誤戰機,致使盟軍蒙古四部損失慘重,朝廷為安撫蒙古人,也為立威,下令將其革職斬首,家人充作官奴。
謝彥文的父親本是蘭台御史,因同情仝永祿,苦諫不成,竟以辭官相逼,皇帝大怒之下,罷了他的官流放海南,家產充公,謝二少這才輾轉流落為奴。
其實細想想,朝廷的處置沒有大錯,大燕財力豐厚,為穩定北邊疆域,一直以來都靠錢財籠絡蒙古人,使其成為大燕雇佣軍,用以阻擋來自更北邊野心勃勃的沙俄。這是政治路線,走錯一步就會影響大局,倘若內陸向從前歷朝歷代那樣受蒙古諸部威脅,哪兒還會有余力走出國門,開拓海疆。
所以對于仝家傾覆,仝則倒也不覺得惋惜,但大局歸大局,這種事放在個人身上又不一樣,命運由此改變,關乎一生一世,甚至有可能是生生世世。
他听謝彥文說過,這個流落風塵的妹妹比他小三歲,抄家時因容貌出眾,很快就被人買走,彼時真正的仝則正痛不欲生,輾轉病榻,根本來不及看顧一眼。
思量半晌,仝則謹慎應道,「還是先談談如何才能贖身,勞煩媽媽指點。」
「那好,我也不妨和你交個底。」馮四娘語氣不急不緩,如細水長流,「做我們這行,憑的是眼力。清倌人自六七歲上買回來,一點點調理,不到十三歲是拿不出手的。六七年下來,栽培一個清倌人的錢,就是打個金人也盡夠了。仝敏條件如何,不消我說,你做哥哥的心里有數。倘若要贖,我就等于損失了一個人才,再要物色,可未必能有這麼好的了。」
「贖身前按行規,沒正式出過局的清倌人,是五百兩。她不過才來了幾個月,就算便宜你,少不得也要二百兩,不然規矩從我這里亂了,往後整個行業的人都要和我過不去。」
好大一筆數目,仝則舌忝了下唇,「能不能折中一下,我一時拿不出二百兩,可也不想讓她白佔著媽媽的好處,好吃好喝就不必了,讓她去伺候其他姐姐們,每月全當是白干,只管她三餐溫飽,媽媽看,這樣如何?」
馮四娘笑了,「你想的倒是不錯,可我說句實話,你妹子自小嬌生慣養,是會端茶還是會遞水?做什麼都要我從頭教起,出個局我都怕她眼力價兒不夠得罪客人。這麼下去,我擎等著干賠錢,專為養著位大小姐不成?」
這還真不好反駁,仝敏是什麼性情,仝則半點都不了解,萬一真是個刁蠻小姐,什麼活不會還不肯學,那又該如何是好?
他轉著腦筋想說辭,忽然間,听見身後傳來一聲清亮亮的,哥哥。
回頭看,門上站著個小小少女,身姿妖嬈眉目如畫,娟秀中自有一種清艷的嫵媚。
果然是極標致的美人,還有點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意味,不知為什麼,仝則在恍惚間便想到了這一句。
此時仝敏已走過來,先對馮四娘福了一福,轉而看向仝則,「哥哥找到安身的地方了?」
看看身上的制服,仝則點頭,「你別急,我會想辦法,爭取給你安排個妥善的去處。」
仝敏輕輕笑了笑,「不必,我在這里挺好的,哥哥別費心,照顧好自己就是。」
她要是不說這話,仝則可能還會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再做打算,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神情堅定,態度決絕,說完之後,眼中涌上薄薄一層霧氣,卻又在轉瞬間消散,他看著,心里不由泛起一陣難過。
難過之余,胸中涌上熱血,他對馮四娘說,「二百兩,三年內我必贖她出去,咱們今日立個字據。至于這三年間,媽媽照看她吃住,我每月給媽媽伙食住宿費,二兩銀子總夠了吧。」
他是橫了心說二兩,其實眼下自己的月錢不過一兩,如果做了專門伺候少爺的人,听說會升為二兩,把薪俸全搭進去,相當于他在拿未知的前途賭仝敏的命運。
馮四娘不說話,視線在周遭陳設擺件上游移,仝則順著她目光看去,滿眼都是精致考究的家私。
一屋子的華美綺靡,全都是用錢堆砌出來的,她說,「我這兒吃住都有定例,不會為她一個人降低水準。你是誠心實意,我不能難為人,每月五兩不能再少,做生意,我也有我難處。」
感覺身後人梗了梗脖子,仝則忙干脆地道了一聲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們這就立字據。」
這買賣成與不成,反正她都不虧,馮四娘于是沒再使什麼手段,倒是有些欣賞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人,徐徐點了點頭。
簽字按手印完畢,仝敏送仝則出門,她半倚門站著,眼里全是不舍,臉上卻還在笑,「哥,給你添麻煩了,你瞧著辦,如果艱難就早點和媽媽說,她不是壞人……眼下你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千萬要當心,別為了我鋌而走險。不然就算有了錢,咱們這樣人依舊死無葬身之地,別忘了,咱們現在不再是良民身份。」
這話提醒得很到位,他們的身份是罪人,要月兌籍還是漫漫長路,仝則心道,找時間還該好好研究一下大燕律,看看有什麼辦法能解除奴籍才行。
「回去吧,好生照顧自己,我能出來時自然會來看你。」
「你也保重,哥……爹娘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提到爹娘,仝則心里居然酸了一酸,他五歲失去雙親,成長路上其實沒得到過什麼溫暖,時間長了只好騙自己,人生還有很多情感,包括事業滿足,功成名就。其實呢,經歷過風流雲散,那些曾經讓他執迷的**,反倒不如此刻被仝敏溫軟的雙手握上一握,來得更為真切溫暖。
至少可以讓他覺得生活還有奔頭,這世上還有需要他照顧的人。
轉身離開,一時間豪情激蕩滿懷,溫暖洋溢周身,可隨即便想到那大/麻煩,錢到底從何處去湊?
前世企業里有預支一說,不知道裴府上能否接受這個辦法。想想他身份到底特殊,既賣身在裴府反正逃不出去,李管家應該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凡事總要試一試,回去之後他徑自去找李明修,不做任何隱瞞,將原因誠實道出,為的也是打一遭親情牌。
李明修听罷微微一嘆,「你是拳拳之心,可以理解。但侯府不是濟善堂,你眼下還不能說被太太選中,就算跟著孝哥兒也不過每月二兩銀子,預支五兩,你打算靠什麼維持應有的開銷?」
「小的還可以做別的事,李爺,府上灑掃,喂養馬匹,幾位爺出門,外出跑腿,洗衣幫廚,小的都可以做。」
李明修失笑的看著他,「你?一個人有多少精力,小孩子家家,說話不考慮後果。」
「小的身體好,精力也足,李爺若不信,不如先試上一個月,倘若小的都能做下來,還請李爺給我這個機會。」
「你倒是敢想敢干了,可你一個人都做了,讓原本做這些事的人干什麼去?」李明修搖頭,「白拿銀子吃干飯麼?」
仝則扶額,從管理角度這事確實不好辦,正要說話,門卻被一陣風刮開,一個婦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攤開手里的東西直塞進李明修懷里,「你瞧瞧,才買的新料子剛上身,就被那皮猴從後頭拽開了線,你那姑娘也是白養了,我是眼花認不上針,她可倒好,年紀輕輕不聾不瞎,愣是認了一炷香線頭也沒進去針眼,養出這麼個廢物點心你還成天寶貝似的,看將來哪家人願意要她。」
倒豆子似的一通吐槽,弄得李明修直皺眉,可听到後頭,卻又撲地一聲笑了出來。
「還笑,你就慣著她吧,」婦人叉腰伸手,「拿銀子來,我上外頭找徐裁縫去,白養了閨女指望不上,還得花這筆子冤枉錢!」
李明修不樂意听自家婆娘數道閨女,二話沒說開櫃子拿錢,仝則卻是听者有心,看著婦人手里石榴紅的馬面裙,接口道,「小的會做針線縫補,二位不如把裙子交給我,今天晚晌一準能縫好。」
李明修和他老婆都愣了下,要說這年頭男人會縫紉會制衣不算新鮮事,只是這孩子原出自官宦人家,居然也會女紅?
仝則知道他們存疑,含笑解釋道,「小的從前在家時,和家里人學過一些針線上的活計,那時年紀小,家里大人只當好玩也沒太管,後來見小的上心,還特意教導過,批評小的太不知上進。」
一邊說,一邊配合了幾分如假包換的羞慚,他知道這年月就算再開放,也沒有官家子弟學做針線活的道理,所以總得給自己的沒出息找點理由,可天知道,這份「沒出息」確是他上輩子賴以謀生的手段。
而他對這份手段,至今懷有深深的自信。
雖則後世因成衣工業化生產,徹底解放了設計師本人,不需要他親手制作衣服,可上學時縫紉裁剪仍然是必修課,而他在激lsander實習期間積累了豐富的裁剪經驗,在巴黎觀摩手工刺繡時,也曾和老匠人學習了整整一年之久。
李明修見他一臉認真,看了看自家夫人,點頭示意,「要不,給他拿去試試吧。」
婦人還有點猶豫,才遞過裙子,便乜著仝則警告道,「小子,要是弄壞了,可得照數賠我裙子錢。」
仝則一笑,雙手接過來,點了點頭,「夫人放心,小的明白。」
整個時尚圈都在期待見證,他會成為下一個jasonwu。
烈火烹油,人生達到巔峰,接下來卻是烈焰焚身,隨著他乘坐的航班發動機失火,他和三百名乘客一起,粉身碎骨在西伯利亞廣袤無人的荒原之上。
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墜落了多久,胃里泛起一陣陣抽搐的疼痛,他被餓醒了。
睜開眼,看見的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眼楮的主人是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梳著頗有年代感的發髻,穿著看似古代的衣飾,一眼望過去,整個人還算干淨爽利。
可仝則還是聞到了一股不大好聞的味道,像是人久不洗澡,房間久不通風之後會產生的氣味。
「總算醒了,孩子,你可別再尋死覓活的了。」
婦人模模他的額頭,「不燒了,謝天謝地。」她看看周圍,從懷里掏出一只表皮發干的饅頭,「快拿著,好歹吃兩口,不然餓得沒氣力。」
胃液咕嚕嚕地沸騰了一下,他下意識從被子里抽出手臂,看一眼,整個人立刻呆住了。
手是白女敕女敕的,肌膚光滑柔軟,手指細長,骨節清晰卻不粗壯,算得上相當好看。但那巴掌太小,分明還是個孩子的手,撐死算得上是個少年的手。
腦子轉轉,他一定是死而復生了,飛機墜落的速度和機長絕望的聲明,都在提醒他,他絕沒有生還的希望。再看一眼婦人的發髻,他猜想自己應該是穿越到了古代,而且是傳說中的魂穿。
匪夷所思麼,仝則原本不相信什麼靈魂之說,不過此刻他寧願相信,因為能活著的感覺比什麼都好,內心是足以壓倒一切的狂喜。
當然還因為有食物,顧不上喝水,也顧不上饅頭干硬的發脆,他大口吞咽,那種充溢在口腔里的淡淡甜味,比發布會結束謝幕那一刻帶來的喜悅更真實,更容易讓人滿足。
邊吃邊環顧四周,原來他身處一間大屋中,里頭擠滿了人,怪不得味道不大好聞。粗粗一看,老幼/男女都有,甚至還有幾個褐色皮膚的,像是來自印度或是阿拉伯地區。
剛想問這是什麼地方,突然門被 啷一聲粗暴地推開,寒風倏地涌進來,一個健壯的男人站在門口,抱臂呵斥道,「都出來,今兒開市,再有賣不出去的,回來統統餓三天不許吃飯。」
屋子里原本各色裝死的人,在一瞬間全都麻溜兒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力爭讓自己看著平頭順臉一點。
——賣人,仝則頭皮錚錚發緊,莫非他穿越到了一個奴隸身上?
人不能總是走運,造物之神更不會總眷顧一個人。過去的二十七年里,除卻個人成就帶來的快慰,仝則這個人的經歷,其實泛善可陳。
五歲失去雙親,守著一大堆遺產和祖母、叔叔一家一起生活。因為他長得更像母親,所以難以激發祖母對他遺情,祖孫之間的關系可謂冷淡疏離。叔叔嬸嬸與其說養育他,不如說想借著撫養多蹭點遺產費,因此對他時而鄙薄,時而諂媚。
他在親情淡漠的環境里長大,好處是學會了自我開解和調節情緒,也很早就明白安全感和幸福都要靠自己尋覓,更要建立在自身強大的基礎上。他努力讀書,努力發掘興趣,在十八歲那年確定自己熱愛時裝,于是義無反顧申請去了聖馬丁。這個決定招來了家人一致反對,他們首先質疑設計師根本就是高級裁縫,其次鄙夷一個男生不該去做衣服,最後干脆非議混時尚圈的男人全是同性戀,嬸嬸甚至用狐疑輕蔑的口吻說,不希望將來看見他變成一個喜歡男人的變態。
然而很不幸,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的的確確是親戚們口中所說的「變態」。好在他已經成年,可以自由支配父母的遺產,也幸虧有豐厚的遺產做保證,才能讓他在浮躁功利的時尚圈,憑借自己、憑借財力闖出名堂。
命運曾經帶你攀上巔峰,如果重活一回呢,恐怕一切都要推倒重來了,不過能活著就好,他不介意此刻糟糕的處境,反而告誡自己用最快速度認清目前的形勢。
「別 ,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剛才那婦人替他抿了抿頭發,「多齊整的孩子,听說今天來的有大主顧。要是能去那些個公府侯府,以後起碼吃穿不愁。」
勸說詞不算太有吸引力,但仝則還是沖她點頭笑笑,然後一骨碌爬起來。拜那半個饅頭所賜,他略微活動了兩下,發覺頭不太暈了,身體也有了些力氣。
一屋子人很快排成一隊,由那壯漢拿著名冊點名字報年齡。仝則由此發現這具身體的主人和他重名,今年十四歲。隨後壯漢將他們每個人的手捆住系在一根繩子上,再由人牽著魚貫而出,走了沒兩步,上了一個高台,看樣子就是人市販賣奴隸的地方。
站得高了,仝則能看到街面上林立的店鋪,字當然都是繁體,可有些匾額上面還寫有梵文或是其他外國文字,比如他熟悉的英文和法文,看上去著實有點詭異,而街上走的人,更是什麼人種都有,更奇怪的是,他們絕大多數還都身著漢人服飾。
或許是穿到了什麼平行空間,他猜不透,也不能貿然去問。這時隊伍停了下來,他垂下頭,低眉斂目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