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爺的房間,仝則並不陌生,畢竟他曾在這里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裝修工。
站在屋里打量一下,和之前比沒什麼變化,看來裴謹很安于目前的裝潢。其實細想想,裴謹為人風姿好,但並不張揚,不是那種刻意精雕細琢外表的男人,風格大抵走的是低調奢華路線。
見多識廣又有品位的貴族男青年,審美情趣當然和暴發戶不一樣。
譬如用飯,仝則現在站在軟榻前頭,看下人將食盒一一擺好,盛菜的碟碗是一水兒的甜白,紋理細膩,顏色如凝脂一樣可愛,不過里頭的菜量看著可真有點寒摻。
蓴菜、蛋羹、外加一小碟牛肉,兩三片而已,還切得極薄,夾在手里迎著燈光恨不得能照出人影兒,除此之外另有一小碗甜湯。
連主食都沒有,仝則不禁驚異于裴謹的飯量,一個身高約模在一八五,肩寬腿長的大男人,吃這點東西當真能頂飽?
再看裴謹,此刻袖口微卷,露出一截修長結實的小臂,青筋隱隱,肌肉呈縴長條狀,沒有猙獰的突起,顯得精干而削勁,肌膚之下似乎暗藏著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
所以這飯量明顯和身材不符,仝則心內暗道,作為一個精益求精又自律的人,他一定是在克制自己的食欲。
也許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裴謹吃飯很快,安靜無聲,包括喝湯也沒有雜音,不過才嘗了兩口,他抬眼看向仝則,「用過飯了麼?」
別是要把他不喜歡的湯「賞」給自己喝,仝則敬謝不敏,微微笑答,「多謝三爺垂詢,小的吃過了。」
裴謹笑了下,「不用客氣,私底下沒人,你可以不用謙詞和敬語。」頓了頓,又說,「表面上謙敬,心里瞧不上也沒意思,尊重麼,還是發自內心比較好。」
這人該不是會讀心術吧?仝則蹙眉,滿眼狐疑地端詳起他。
于是兩下里都在打量對方,各自陷入了某種沉吟︰
——一個心懷芥蒂的下屬,到底值不值當投資?
——乍看上去如朗朗日月入懷的上司,為什麼總讓人有伴虎之感?
半晌過去,還是仝則先開口,「您用過飯,我可以開始量尺寸了麼?」
這回倒是沒再用謙詞,卻依然用了敬語。話只遵從一半,顯示出一點帶著微妙感的漫不經心。
裴謹也不在意,先嗯了聲,然後起身去書桌上拿了那張圖樣,邊看邊贊,「畫工不錯,你學過工筆,還有西洋素描?」
仝則有點猶豫,不知該不該回答這問題,其實他會什麼,不會什麼,裴謹應該比他知道得還清楚才對。
「算是自學的,覺著好玩而已。」仝則想了想說。
「不知道你還能給我多少驚喜,」裴謹回眸,眼里仿佛確有一閃而過的驚和喜,「你比我想象的能干。」
听著是挺不錯的夸人話,可轉過身,他就似笑非笑的補了一刀,「我一向都喜歡聰明的孩子。」
又是孩子,仝則發自內心覺得無語,這位侯爺還真把自己當長輩了。眼見裴謹揮手讓伺候的人都退出去,自己抬腿往內間去,仝則知道他是在為一會兒月兌衣量尺寸行方便。
或許稱呼自己為孩子,可以讓他減少一點尷尬?
仝則想著也往內間去了,入眼先看見一座琉璃小山屏,越過屏風,他望見了床邊放著的幾案,上頭滿滿當當摞著一摞的書。
他眼力好,看清最頂上一本是西洋史,著書的是個中國人。再往下看不大清,只有一本在講生物學的書露出扉頁,繪有各種動物還有人體圖。
裴謹涉獵廣這事不新鮮,不過這些書顯然是睡前讀物。如此用功,自律又自覺,看上去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學習。
自然沒有付出不可能有成就,但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沒有情/事,只有工作和學習。怎麼看,都是對自己太嚴苛了些。
調轉視線,仝則發覺屏風里的人已換完衣服,裴謹聲音有幾分慵懶地說,「進來吧。」
心跳略略提了一點速,可能是太久沒單獨為一個人服務過了,然而當他轉進去一看,原本暗暗期待的活色生香並沒見,裴謹身上依然穿著輕薄的中單。
見仝則怔了一下,裴謹便明白他在猶豫什麼,「不用月兌得那麼干淨,隔著一層薄紗而已,我相信你知道量完如何去做減法。」
仝則默了默,原來是自己想多了,大家確實不算熟,也還沒到可以坦誠相見的地步。說起來裁縫這活兒多少有點玄妙,因為涉及客人的尊嚴和私隱,所以需要建立信任感。好比過去上海灘的闊太太個個都有用熟的裁縫,只要認準幾乎不會再換,也就是為這個緣故。
他于是稍作打量,見那中衣的確不算寬松,且本身貼合度夠好,憑借他一雙看慣了各式美好**的慧眼,一望之下,輕而易舉就能在腦海中描摹出衣衫後那具身體。
腰身勁瘦,背脊挺拔如松,胯骨處收緊變窄,襯托出肩膀平寬,雙腿比想象中要長,仝則在內心默默估算,目測至少接近一米一五。
按這身高腿長,勉強也可以去做模特了,不過漂亮衣架子他見得太多,不至于就這麼被蠱惑。淡定的站在裴謹面前,仝則拿起尺子開始專注工作。
一旦做起事情來,仝則就不再去理會面前的人是否誘人,是否美麗。
盡管裴謹確實堪稱尤物。身高不必量他也能精準估量,胸圍九十八,腰圍七十五,臀圍九十五,肩寬五十五。
多麼標準的數據,好久不見,十分令人懷念。
量好收尺,仝則退一步,站定在裴謹面前。
「好了?」裴謹問。
仝則點點頭,抬眸間,視線落在裴謹的發髻上,禁不住操心道,「三爺當天打算梳什麼發式,這頭發會不會有點長?」
裴謹頭上的小冠早就摘了,只剩一根發簪而已,一起手拔掉,頭發登時如瀑布般垂下來,根根潤滑,鼻尖瞬時縈繞出一股青木香味。
發量是不多不少,而長度剛好到肩。
「那就束起來,扎在後面。」仝則職業病發作,開始一心打理雇主形象,干脆身子前傾,將裴謹的頭發攏起,挽成一個低馬尾。
裴謹微微側過頭,一呼一吸,清淺溫暖的鼻息剛好吹拂在仝則的脖頸處,「你身量有八尺?」
比裴謹低上半個頭,肯定不到一米八。仝則嗯了聲,心里略有點不服,前世他有一八二,這輩子撐死也就一七八。不過現在他還年輕,怎麼著二十三也能竄一竄,說不準到時候就比裴謹高了。
可干嘛要和裴謹比,長不長得過他又有什麼關系。這麼一想仝則立時就松了手,自然而然往後退了兩步。
裴謹也將身上腰帶緊了緊,轉身去椅子上坐了,兩條長腿搭在一起,身體呈放松姿勢。
「按你的圖樣去做吧,鞋子我單找人訂。那塊墨綠色的是留給你的。」
仝則問,「三爺打算帶我一起去?」
裴謹頷首,沒有多余的話。
「以什麼身份?」仝則不解,「身為下人如此盛裝,不會過于隆重?」
裴謹眯眼笑了下,「我有說讓你做下人麼?我們的契約還沒簽,但你要知道,我不會浪費時間、精力在找一個佣人上。別介意,雖然你名義上還是裴家的人,但這件事不必再對外面人提起。」
說著蹙了蹙眉,他跟著問,「上次在公主府,有沒有人注意過你?」
仝則回想,搖頭一哂,「誰會注意一個小廝,我這張臉也沒出眾到讓人矚目的程度。」話說美貌如謝彥文,被人盯上還差不多,他暗笑,並沒出口這句話。
「好,七天之後,我試穿衣服,看看你手藝如何。那台機器你先用著,如果不合適我再叫人置辦新的。」
真體貼,听上去像是個好雇主。仝則道謝之後準備走,剛轉身,裴謹又叫住了他。
他從一旁的抽屜里取出一只懷表,銀色的表鏈,銀色的表盤,銅錢大小,表面上刻有花紋,是龍鳳呈祥的圖案。
「拿著吧,當作是簽約前的訂禮,希望你我合作愉快。」
,好大手筆!憑仝則對現今物價的了解,這一只懷表少說能賣上五十兩銀子,萬一有點年頭那就更值錢了。
仝則忽然心生狹促,把玩著懷表笑問,「三爺不怕我轉手賣了?我可是有前科的人。」
「給你的,怎麼處置是你的權利。」裴謹好風度的說,忽然笑著眨眨眼,「不過當天要帶著,等出席完宴會再賣。」
嘖,不光慷慨還很大度,仝則在心里贊了聲好上司!把懷表揣進兜里,估模著這位侯爺該沒話說了,于是正式告辭。
腳步聲漸遠,裴謹從最底層抽屜里抽出一頁紙,那是手下心月復奉命去查訪,和被探訪人的對話記錄,所謂被探訪者,是曾在奉天將軍府做乳母的婦人,對話的內容則是圍繞她當日伺候的小主人,少爺仝則。
紙上頭赫然寫著︰小爺紈褲,文不成武不就,中舉無望,功夫稀松平常,要說斗雞走狗最是拿手,從來只知道禍禍東西,新上身的狐裘轉臉燒出洞也不在意,你說什麼,補衣服?沒見過,他連針和線怎麼穿都鬧不清……
事實和描述不符,是真人不露相,還是有什麼不可言說的秘密。裴謹掩卷思量,笑意浮上唇角,這人本身值得玩味的地方頗多,不知還有多少驚喜,值得他去了解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