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到了八月，宮學後園桂花開了一片，園中的石桌上，架著一月白四足空月復式瓷爵，是正在溫煮著什麼，旁邊是些小瓷碟子裝著什麼。
婁止踏進後園，便問到了股綿甜醇和的濃濃酒香，尋著香氣，走到了石桌前，瓷爵中正溫著酒，熱氣糾纏著酒香寸寸浸透在空氣之中，繞著滿園桂香，沁人心脾。
婁止聞著這醉人的味道，卻也不忘尋著自己想見的身影。
「謹之！」婁止一眼便見到石桌不遠處一株桂樹下的俊美男子。唐律剛截下自認為這樹上最好的一桂枝，便听見了少年有力洪亮的聲音，便向著聲源方向轉身。
一襲裹著金絲邊的白衣被絲絲帶著涼意的風掀起邊角，點上了幾點細碎的桂花花瓣，依舊是那只羊脂玉簪嵌在因風略顯得凌亂的墨絲間，唐律嘴角是牽起的笑意。
公子謙謙，溫潤如玉。映在婁止眼中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不由怔了神。唐律已走到他面前來，他才驚覺。
指了指一旁的石桌，好奇道︰「謹之約我來，原是想同我喝酒？」又湊近酒氣，鼻子一動一動，歪頭笑道，「真是好香的酒。這味道，與臨鶴樓的琥珀寒煙醉倒是有得一比。」
唐律放下手中的桂枝，笑著搖搖頭道︰「並非喝酒。見你平時見多識廣的樣子，看不出我是在做什麼？」
婁止面露疑色，模模自己的頭。
「不是喝酒？聞著這誘人的酒香，卻不是讓我喝的？」跳上桌旁石凳半蹲著，婁止指著瓷爵里熱騰騰的酒，嘿嘿一笑，「禁止莫不是故意折磨我不成？那我便更要嘗上一嘗了。」
語罷，便想拿著一旁空碗里的桂木勺，作勢要舀上一勺。唐律卻手快地將木勺搶了去。
「提及喝酒，你倒是積極，若你將這份子勁兒用在詩書上，想來這不學無術的名頭也不會被宮學里的人安在你身上。」唐律打趣道，便又解釋︰「我這是在釀酒。如此是桂花釀的最後一道工序。」
說著，便挽起袖子，挨個兒將小碟兒里的紅棗、蜂蜜等物倒進酒中。用勺輕輕攪勻了些，才又拿起方才的桂枝，掐了些許小花撒進酒里。
小煮了片刻，便從酒中竄出股桂花的柔和余香。接著便是待酒冷了過後封壇了。
「謹之還有這些愛好，倒也是稀奇，」婁止雙手托腮看著唐律，「讓我長見識了。」
「本是想著自己待會兒便把酒埋了，等過些年取出來獨酌，」見酒一時半會兒也涼不了，唐律便干脆坐在婁止身旁的另一石凳上，「但想著你這小將軍如此好酒，便約你來一同將這酒埋下，今後一同共飲也是要少些寂寞的。」
這話听到婁止耳朵里，便有了一絲別的意味，看著眼前笑顏溫和的人，婁止心跳不由加快，面上卻笑得燦爛。想著唐律竟如此看重與他的情誼，便更是多了幾分愉悅。
「三日後便是小滿的生辰，到時宮里設宴肯定熱鬧，你便與我坐在一處，方便喝酒聊天哪。」婁止由蹲著的姿勢變為坐著，也不在意石凳是否被自己踩髒，又錘了錘自己的雙腿。
蹲了這麼久，腿定是麻了。唐律輕笑出聲︰「怎麼，腿麻了？」眼神似是在笑婁止方才自己不規矩，又開口，「宮里宴席位置安排均是有尊卑次序，哪是你所說得如此隨意。」
「管這個作甚？我平日最是討厭這些個規矩，渾身不自在。」翹著二郎腿的樣子倒是應了婁止說的這番話。
「你啊。」唐律無奈嘆道。溫潤的聲音里除了藏著平時的玩味打趣，還多了些隱約的…寵溺？
待到酒冷，唐律動作熟練地將其分裝到幾個泥色酒壇里，並封好。轉頭對著婁止道︰「清明便隨我一同埋酒去。」
婁止此時正看著他的動作發呆，晃過神來，站起身拍拍衣袍，笑道︰「這便去吧。」
二人在一株開得正盛的桂樹下一同埋酒時說笑的身影與畫面，大抵是那天路過遇見的人都不會忘記的。
那樣和諧美好。
那樣…相配。
八月初六這天，大祇皇帝最為寵愛的十三公主婁滿十一歲生辰。皇帝婁凜在皎月樓設宴，邀朝中重臣攜家眷前來赴宴。
皎月樓位于皇宮東北角，是宮中設宴慶賀的地方，平日里倒是冷清。今日因著婁滿的生辰，又熱鬧了一回。
正是日暮時分，皎月樓內通火通明，歌舞升平，鐘磬繞梁，觥籌交錯。
坐在樓里殿內中軸前方較高位置，便是金紋龍袍加身的大祇帝王，婁凜。雖是已接近半百的年紀，卻依舊氣勢逼人，帶著帝王的無上尊貴。而平時眉眼間盡是凜厲的皇帝，此時正含笑看著坐在自己身旁正啃著糕點的婁滿。偶爾婁滿說了什麼話，逗得皇帝直笑。
皇後殷氏坐在婁凜另一邊，掛著端莊得體的笑容看著中間翩然舞袖的舞姬，似是在欣賞歌舞，眼里卻晦澀難明。
兩旁較次的位置，坐的是宮中以二皇子的生母皇貴妃為首的幾位較有地位的妃嬪。再下面，殿內依次坐著太子為首的皇子公主，左側則是大臣及家眷。最後面，是大祇周邊各國派往大祇宮學學習的皇子，其中，便有唐律含笑獨飲的身影。
婁止坐在三皇子婁衡旁邊，只覺這歌舞甚是無聊，且婁衡在旁邊坐著，便更是覺得不自在。舉著銅制酒樽，是不是向唐律的方向瞟去。
終是難奈不住這喧鬧煩悶的氛圍，倏然放下手中的酒樽，正準備起身，卻被婁衡按住了肩膀。
「你又是想做什麼？」婁衡皺著眉，壓低聲音問。
婁止則抱怨︰「我自是想去同謹之坐在一處。一個人喝悶酒，也太無趣了。」
「父皇就在上面，你最好是規矩點。」婁衡話雖在訓斥婁止，語氣卻沒有平時的嚴厲，想來是因為妹妹生辰，自是有些欣慰高興，頓了頓，「位次均是依禮安排入座的，豈容你如此胡來。」
「小滿生辰本是件歡喜事，如此不自在，倒是有些掃興。三哥便不要阻攔我了。」說著，便站起身，兀自從後面走向唐律，臉上是不同于剛才的明媚笑容。
唐律亦是看見婁止，對他無奈笑笑。
「謹之，」婁止在唐律身旁隨意坐下，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飲而盡，「以前倒是不覺得，現今一個人飲酒，著實無聊。」
那是，我的杯子。
唐律帶著溫和的笑看著婁止，眼角卻是一抽。唐律素來有潔癖，不過對象若是婁止，倒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厭惡。出言調侃。
「若不是清明作為十一皇子，連個酒樽都沒有？」
便讓婁止意識到自己方才拿的是唐律的酒樽。
那豈不是和謹之…
婁止臉上瞬間蔓延出一片殷紅，直到耳根。半晌，才在唐律帶笑的眼神中故作鎮定地出聲︰「你我二人均是男子，謹之拘于這些小節作甚？」
唐律見他明明已是羞惱卻佯裝冷靜，倒是覺得婁止的反應很是可愛，笑道︰「倒不是我介意這些。清明與我共用一只酒樽，如何舉樽共飲？」
堵得婁止憋紅臉，不知如何開口反駁。見旁邊矮桌上置著幾只空樽，便迅速取過一只。
唐律見次，也不多言，將兩只酒樽滿上酒，舉起先前婁止用過的那只，示意婁止。二人隨後便飲酒說著些什麼。
一曲霓裳舞罷，鐘樂聲停，舞姬盈盈退場。
本是滿面笑容的皇帝，掃見後面婁止同朗商皇子說笑的樣子，想著什麼，皺起的眉顯示著這位陛下的不悅，聲音含怒︰「十一，你何時才能有點規矩？」
在座的人都因這一聲呵斥，斂起了說笑，生怕皇帝的怒火殃及自身。
見婁止正欲反駁，婁衡便先起身行禮，正色恭敬道︰「是兒臣管束不當。想著十三皇妹的生辰，便對十一放縱了些。請父皇責罰。」隨後瞥了婁止一眼，眼神凌厲帶著警告。
婁止努努嘴，心里有些不情願，卻還是起身行禮認錯︰「兒臣深知自己不守禮教規矩，請父皇責罰。」
一旁的婁滿放下手中的桂花糕，輕輕拍拍手，扯了扯婁凜的袖角，揚起燦爛可愛的笑容，語氣含著嬌俏︰「父皇，今日本是兒臣生辰，應是件高興事。設宴擺酒，本是圖個熱鬧開心，何必弄得如此僵化嚴肅。倒是有些不愉快了。」
皇後也是笑著，柔荑撫上婁凜的手背，輕柔拍了拍。聲音有著特有的柔和，卻又不失皇後應有的大氣︰「陛下，十三說得在理。生辰本是件開心事，鬧得不愉快豈不是得不償失。」
婁凜眼神稍稍柔和了些，看了看婁衡便道︰「既然十三和皇後都如此說了，那便不與計較了。老三你先坐下。」隨後將目光移到婁止與唐律身上，「十三回到你該有的位置上去。」不知話中是否意有所指，唐律摩挲著衣袖的手指一緊，低頭思索著什麼。
婁止壓下心中的不滿，朗聲道︰「兒臣許是剛才貪杯，現在有些頭暈腦脹，想要出去透透氣。請父皇恩準。」
「十一皇兄，小滿的生辰賀禮呢？」婁滿此時的插話顯得有些沒規矩，但好在皇帝沒說什麼，倒是對她縱容。
「我事先已派人送去你的盈霜殿了，你的生辰自是少不你的禮物了。」婁止又稍恭敬地看著婁凜，「兒臣便先行退下了。」
婁凜想著以婁止性子不鬧出什麼便是好的了，便揮揮手示意其退下。
略帶遺憾地與唐律對視一眼，便疾步出了皎月樓。
「說到賀禮，臣妾也為十三公主作了準備。」皇貴妃笑著，年近四十，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跡，依舊傾城嫵媚。隨後身旁侍奉的婢女便將一錦盒呈上，打開向婁滿展示。
里面是一只晶綠的翡翠鐲子，通透的色澤顯示出此鐲的價值不菲。
「貴妃有心了。」婁凜笑著點頭，眼里盡是滿意。
婁滿這點禮儀還是懂得的，亦是甜甜笑道︰「謝謝貴妃娘娘。」
各位妃嬪皇子大臣亦是紛紛獻上了自己精心準備的賀禮。婁滿都是敷衍一般地謝過。
只有當莫殊海代莫錄尚書一家，獻上一支銀兔紋金簪時，婁滿眼里才流露出激動之色。面色在燈火映照下更是泛著紅暈，想著今後一定天天帶著那支金簪。
「陛下，眼下諸位均獻上了賀禮，您又是為十三公主準備了什麼禮物？」皇後自是有分寸的。如此一來，既能顯示身為皇後在皇帝面前自是與他人的不同，又能引出皇帝禮物不一般。讓婁凜听了深覺舒心。
皇帝意味深長地一笑，示意一旁的老太監總管胡元修。
胡總管笑著在身後緩緩打開一道明黃聖旨，聲音並不似一般老太監的尖細，而是一種老者特有的滄桑，穩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十三公主婁滿聰慧敏捷，性資敏慧。深受朕喜愛，特賜號陽樂，賜居陽樂公主府。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語罷，下面眾人隨即行跪禮。
婁滿自然是最高興的一個，小只身影連忙跪下︰「多謝父皇。」想著今後便不用拘束在宮中，自是隨時都能去莫府尋莫殊海。臉上笑得更是璀璨。
「平身。」婁凜點點頭開口。又扶起婁滿，一臉慈愛看著她，「這禮物十三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自是不能再滿意了。」婁滿聲音清脆，婉轉好听。
隨後，便又恢復了方才鐘樂齊鳴、輕歌曼舞的熱鬧場景。
卻在幾位不速之客奪窗而進後，打破了這祥和太平。
頓時，一片尖叫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