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咱們今天不去王府了嗎?」張居正的書房里,心墨見天色已經不早,自家公子卻雙手背負,佇立在窗前沉思冥想,不禁出聲問道。
張居正沒有回答心墨,只是盯著窗外枝頭上那一抹新綠,怔怔地出神。
早就該猜到她不會跟自己走的,她若是願意和他走,當日就不會選擇嫁給裕王。
然而,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卻偏偏還要再去試一試,不試,終究是不甘心。
以前途和志向為重?這固然是她不肯自請出家隨他浪跡天涯的理由,那麼嫁給裕王呢?又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想到這里,他突然覺得自己頭疼欲裂。
榮華富貴?他張家也有用之不竭的財富,而且,他還可以給他正妻的名分。
如果她不是為了地位,也不是為了富貴,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嫁給裕王?
腦海中腦浮現出裕王俊美的臉龐,翩翩美少年,是朝臣們給裕王的評語。
他的心頭像是被扎進了一根尖銳的小刺,生疼生疼。
沒來由的,張居正突然想起少年時在書院讀書的情形,那時,每次有別的學子做的文章得了第一,其他同窗們紛紛嫉妒議論,唯有他,從未有過半點不快。
只因為他深信,他有把握能超越那個第一名,他之所以沒得那個第一,只是因為他不上心罷了。
只要他存心想,那個第一永遠都是他的。
曾經,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嘗到嫉妒的滋味。
心墨有些擔憂地望著自家公子,他高大的背影像一堵厚實的牆,將窗外的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房中一片暗影。
自從昨天晚上,自己帶回了小月的回話,公子就一言不發,晚飯也沒有吃,早早就睡下了,今天一早,又是這般情形。
心墨自十歲起就跟著公子,自然知道他為什麼難過,可是,他楞是不明白,高家大小姐雖說樣貌不如初雪美麗,可也是少見的美人兒了,對公子又這般上心,公子怎麼就撇不下初雪了呢。
再好,也都是王爺的女人了,公子這般聰明通透的人,為何偏偏在這事上看不開呢。
想到這里,心墨有些心為自家公子不平了,那初雪真是有眼無珠,若是跟了公子,公子絕不會讓她做妾。
「公子,今天高家大小姐又來探望夫人了,您要不要——」
張居正回過頭,掃了心墨一眼,心墨嚇得趕緊低了頭,再不敢出聲。
誰知公子居然破天荒地問道︰「心墨,你覺得高小姐很好?」
心墨點了點頭。
「那你說,她跟初雪比起來,誰更好?」
心墨仔細想了想,嘴唇動了動,卻又有些膽怯地看了張居正一眼。
張居正輕聲道︰「你只管說,我不怪你就是。」
「公子,奴才要是換做了您,不會去想著這兩位姑娘誰更美更好,我會比較這兩位姑娘誰對我更好。」
張居正目光一凝,沒有說話。
心墨繼續說道︰「奴才瞧著,自打您跟初雪姑娘相識那天起,都是您上趕著對她好,我就沒見過——她有什麼對您好的地方。」
「你也瞧出來,只是我一廂情願了,她從來沒有真的喜歡過我,對麼?」
見自家公子笑得有些慘然,心墨忙道︰「姑娘家的心事,奴才哪里猜得透,只是高小姐愛慕您,咱們全府上下都知道,您生病的那些日子,她還不顧名聲到你房間里探視過您,還為您掉了眼淚,從那日起,夫人就正式認她做干女兒了。」
張居正雙手緊緊抵著著窗欞上凹凸起伏的雕花雲紋,嘿了一聲︰「心墨,我差點連你都不如了。」
說完,他仰頭長吁了一口氣,轉身來到飯桌前,坐了下來︰「我有些餓了,去拿早點來。」
「廚房里有高小姐昨日親自下廚做的糕餅,要不我給您取些來?」心墨見自家公子似乎是從此醒悟了,心里一高興,順口就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張居正淡淡地道︰「我已經吃過了天下第一的慈溪點心,其他的點心,再難入口了,還是來碗清粥吧。」
此時,張夫人早已用過了早點,在房中跟高湘閑聊。
自從正式認了干母女之後,高湘來看望張夫人的次數越發勤了。
張夫人出身江南商戶,自幼做得一手好女工,高湘本是以才女自詡的清高人物,卻在看了張夫人親手繡的一副山居圖之後,開始認真地學起女工來。
今日,高湘把自己近日剛繡好的一幅蝶戲芍藥圖帶了過來,張夫人一看之下,不禁暗暗驚嘆這姑娘的心靈手巧,那五色的重瓣芍藥被她繡得栩栩如生,蝴蝶頭上的觸角縴細逼真,似乎被風吹的微微顫動。
「可惜女兒是初學乍練,不然,可以將畫幅加長加大,再添上一帶遠山,一匹駿馬,馬蹄周圍蝴蝶翻飛,那意思就出來了。高湘看著絹布,有些惋惜。
張夫人笑道︰「我又不是宋徽宗,哪里就能考到這樣刁鑽古怪的題目(注),不過是長日無聊,聊以解悶的玩意罷了。」
高湘嫣然一笑︰「我打小不愛女工,只是見娘的手藝巧奪天工,才激起了好學之念,若說長日無聊。我家中姨娘是極多的,也頗有幾個愛詩愛畫的,日常談論談論,卻不無聊。」
張夫人早就听說高拱的小妾眾多,卻沒想到高家小妾里還有那麼多通曉書畫的,這才子納妾,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啊。
想到這里,她笑問︰「你的姨娘們畢竟都是已嫁之身,又都是長輩,一起言談,難免不盡興,你為什麼不找你的表姐妹們玩去?」
高湘垂下眼簾,輕聲道︰「三個表姐,四個表妹,都已嫁為人婦了。」
張夫人聞言,不由得仔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身穿一件菊紋淺金色綾襖,水綠色百褶裙,秀美的臉蛋上有著淡淡的惆悵,想到她今年已經整整十九歲了,不覺有些過意不去。
這姑娘,原本也不是特別惹人疼愛,只是兒子病重的那些天,她不顧世人非議,在他床前潸然淚下的一幕,讓張夫人感動了.
她認了這姑娘做義女,也希望兒子能夠放下對她的成見,畢竟,做娘的,都希望兒子娶個對他掏心掏肺的媳婦。
想到這里,她便轉臉吩咐香兒︰「我這里有幾枚新到的玉器,你把公子叫來,幫我鑒賞一下。」
香兒答應著去了。
高湘看著小丫頭將一匣子溫潤透亮的玉佩,玉鐲,玉簪,玉扳指一一擺放在炕桌上,便奇道︰「這些玉器是娘親自挑選的嗎?」
「我整日里看賬簿都看不完,哪里有空去選玉器,這些東西,都是我娘家珠寶鋪子里的新品,我父親著人送給我們娘兒倆個日常戴的,湘兒,你看,這成色還成嗎?」張夫人拈起了一枚玉扳指。
高湘迎著亮去看那玉扳指,越看越驚,這般絕世好玉,張夫人的娘家居然像運送個尋常菜肴一樣,一股腦堆放在木盒子里就送來了,這家人是太粗心了還是太有錢了?
「娘,是外公那邊給咱們送好東西來了?」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高湘心頭猛地一跳,低下頭,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門口。
那身穿寶藍色錦袍的英挺身影,不論什麼時候見到,都讓她不可遏制地臉紅心跳,想控制,都控制不來。
「是呀,你上次不說沒有扳指戴麼?你外公給你送來了好幾個,你快些來看看。」
張居正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去取桌上的扳指,張夫人笑道︰「你湘妹妹在這里,怎麼也不知道招呼一聲。」
漫不經心地朝她臉上瞄了一眼,張居正閑閑地道︰「湘妹妹好,有勞你幫我陪伴娘親。」
高湘忙道︰「哥哥說的哪里話,陪娘的時候,我也很開心的。」
張居正點了點頭,再不看她︰「你開心就好。「
還是那般波瀾不興的淡然,還是那樣心不在焉的冷漠,一陣強烈的挫敗感涌上心頭,高湘忍不住用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唇。
「正兒,先別忙著挑扳指,你倒是先挑根玉簪子。」張夫人微笑著對兒子道。
張居正低頭仔細一看,幾只玉簪都是女孩兒家的飾物,便笑道︰「娘,這些簪子,都是姑娘家戴的,可沒我什麼事兒,您讓我怎麼挑呀,我還是找我的玉佩和扳指好了。」
「叫你挑你就挑,哪來這麼多廢話!」張夫人嗔怪地瞅了兒子一眼︰「你自己是不戴,可是你總要娶媳婦的,你將來的媳婦也不戴這個麼?」
听到張夫人那句︰「你將來的媳婦。」高湘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胸腔,張居正根本就沒有議親,張夫人要他挑簪子,是要送給誰
想到她方才說話時,含笑的眼神明顯就飄在自己身上,極度的興奮與緊張令高湘的呼吸都有些靜止了。
張居然不說話了,他的目光在那些閃著溫潤光澤的玉器間來回穿梭了一遍,伸手拈起兩枚玉簪。
張夫人問︰」怎麼,你還想一次挑兩支?難不成還想娶兩個媳婦不成?「
張居正的語氣里顯出了少有的客氣︰」娘不要一心想著未來的媳婦,您難道忘了,這里還有個湘妹妹嗎?「
張夫人心中一喜,以為兒子終于是想通了,待要說兩句鼓勵的話,卻礙于高湘女孩兒家,面皮終究是薄的,也不好說破,只含笑道︰」你有這個心,娘是再高興不過了。「
誰知張居正接著舉起手中的玉簪︰「這枚梅花簪,娘替我收著,留給我未來的媳婦,至于這枚蓮花簪麼,就送給湘妹妹吧。」
房間里瞬間沉寂了下來,除了張居正之外,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神色,連空氣似乎都凝固了起來,香兒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張居正伸出手,將那枚和田碧玉雕成的蓮花簪遞到高湘眼前︰「妹妹且收下這枚玉簪,日後出閣壓箱,權當是哥哥給你的陪嫁。」
高湘一張俏臉漲得通紅,身子也輕輕顫抖了起來,咬牙道︰「多謝哥哥厚意,既然如此,妹妹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