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連幾天,上官露的心情就像逐漸寒冷的天氣,愈加寡言少語,就連對著明宣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明宣只能自己一個人到角落里憂郁的畫圈圈。
李永邦也是想盡了一切法子哄她開心,可她只是動一動嘴角,勉強一笑,就連收到話本子都沒有從前開心了。
明宣眼看父皇備受冷落,決定傳授他一下‘如何從母後那里得到寵愛’的技巧。
他的母後呢,是典型的烈女怕纏郎,只要一直不停的纏著她,嘴巴放甜點,母後就會心軟的。父皇笨,除了一個勁往永樂宮送東西壓根不知道怎麼哄母後開心。
這一天李永邦照舊唉聲嘆氣的,明宣登登登跑到他跟前,將手上的東西遞給父皇道︰「兒臣就只能幫父皇到這里了,父皇,接下去就看你的悟性了。」
李永邦低頭一看,是一張花箋,上面畫著一株梅花,紅的煞是好看,落款‘慕之’。
李永邦的臉色驀地一沉。
明宣納悶道︰「父皇,你還不懂嗎?唉,看來兒臣老背不出書這件事不能怪兒臣腦子不好使,完全是遺傳父皇您啊,算了,還是由兒臣來給您解答吧,你看,母後她最喜歡什麼花呢?」明宣歪著腦袋等父皇接話,誰知李永邦盡顧著沉思,明宣沒趣得緊,自顧自答道,「好吧,不是茉莉,不是梔子,是梅花。母後她最喜歡梅花,總是教育兒臣‘梅花香自苦寒來’,要吃得苦中苦,天將降大任,必先苦…」
李永邦听到後半段,低聲道︰「……香自苦寒來, ,苦盡甘來,在我身邊是苦是阿鼻地獄,離了我便能去往極樂淨土嗎?還是換一個人你就覺得是苦盡甘來了?」
明宣听不懂,眨巴著眼楮看他,李永邦問︰「這東西哪兒來的?」
明宣背著小手,支支吾吾的。
李永邦道︰「說吧,父皇不怪罪。」
明宣咧嘴一笑︰「說好的哦,父皇不怪罪,兒臣偷看母後的話本子,母後拿著個當夾簽呢,兒臣覺得十分好看,難怪母後喜歡。對了,父皇,你念叨什麼呢,你且听兒臣說下去唄,母後喜歡梅花,等咱們今年秋的時候,父皇給母後準備一宮的梅花鹿,母後看了必定歡喜。」
「梅花鹿?」李永邦一怔,確實是個好主意。
李永邦于是籌謀著干脆趁今次秋的機會同她一起回一趟烏溪罷,去見見闊別已久的琉璃河,興許就能好起來。
然而太皇太後的病情突然惡化,人中都不知掐了多少回,御醫們又是灌湯藥又是扎針的,始終不見起色,皇帝擔心至極,親自侍奉湯藥,晝夜都不離左右。
大家想起明翔出生時太皇太後也昏過一次,是神官給救回來的,皇帝心中明知神官未必有神通,但是仍然死馬當活馬醫,按照神官和欽天監說的,在十月初九那一天,率領王公大臣步行到天壇,祈求上蒼,願意用自己的壽命給老祖宗增延壽數。神奇的是,在回宮的途中,听侍衛疾疾策馬來報,老祖宗竟真的醒了!皇帝大喜過望,馬不停蹄的往慈寧宮趕,可惜才進了含清齋,就听到延壽堂里一聲‘ 當’,跟著是福祿的哭喊聲︰「老祖宗——!」
皇帝一個箭步沖進去,入目便是福祿跪在太皇太後的床邊,地上一只摔成兩瓣的斗彩雉雞牡丹紋碗,一屋子的湯藥氣息正緩緩的彌漫開來。
太皇太後朝著不遠處的皇帝微微一笑,皇帝幾乎是撲過去的,一把握住太皇太後的手,哽咽道︰「皇祖母,孫兒來了,是孫兒不孝。」
太皇太後的唇微微翕動,像是交待什麼,皇帝俯身去听,太皇太後氣若游絲道︰「孩子,哀家要走了,你多保重。切記!近賢能,遠小人……」言畢,在李永邦一聲聲的叫喚中,慢慢闔上了眼。
「老祖宗——!」淒厲的哭喊平地而起,是太後終于給放出來了,不過沒得進入里面,和華妃她們一起在外面跪著。
哭戲是太後的強項,果然發揮的很好。
太後那一聲哀婉淒怨的‘老祖宗’著實感人,華妃見皇後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像是要倒下似的,好不容易撐住,須臾,膝行到太皇太後榻前,雙肘撐著身子,伏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輕輕喊‘老祖宗’,模樣甚是惹人憐。
華妃輕蔑的撇了撇嘴,睨了一眼其他人,謙妃和儀妃都半是真心半是嗟嘆的抽了帕子出來掖著眼楮低咽,她也垂著頭照做,硬逼出幾滴淚來。
一時間,慈寧宮上下哭成一片。
皇帝握住太皇太後的手抵在額頭上,半晌過去,可以感覺到老人的體溫一點一點流逝,皇帝紅著眼楮,隨手抄起一只銅制的香爐便朝福祿腦袋上砸過去,罵道︰「無能的混賬東西。」
「朕才離開一會兒,你們便翻了天了。」
復又望了皇後一眼,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慢慢挺起來,伸出手拉住他,道︰「陛下節哀。」
皇帝看她面上淚水四溢,反握住她的手,拉了她一把道︰「你身體不好,你先起來。」
寶琛在外間听命,看見師父又挨打又挨罵心里不好受,恰逢周定陶覲見,壯著膽子進去稟報。
皇帝冷聲道︰「他還有膽敢來見朕?!」
吩咐人拖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打完了寶琛又進來回稟,周大人還是要見,皇帝道︰「讓他跪著進來。」
周定陶最後是拖著一身傷,硬挺著進了含清齋,對皇帝下拜道︰「臣……無能,臣特來請陛下死罪,求陛下放過太醫院上下一干同僚,一切都是老臣的過失。」
「你死就能了事了?」皇帝懶得和他磨蹭,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平時遇事能躲則躲,今天主動撞到槍口上來會有這麼好心?
皇帝突然心中一動,眸中殺機驟現︰「要說過失,太皇太後一向是由董耀榮照看的,你身為太醫院之首固然跑不掉,但是他也該問責。他人到哪兒去了,讓人把他帶進來。」
沒一會兒,董耀榮便從外面走進來,撩了袍子跪下道︰「承蒙皇上錯愛,的確是微臣無能。」
「你不是無能,你是有罪。」周定陶指著他道,「太皇太後就是你害死的!」
「你說什麼!」皇帝‘蹭’的站起身,「周定陶,朕念你是老臣,本不打算將你重罰,但這會子老祖宗還在這里,你若是繼續口出狂言,朕必將你抽筋扒皮。」
周定陶梗著脖子道︰「臣豈敢妄言!董大人一向是服侍太皇太後的,老臣自認醫術不精,有時即便公事上與董大人意見相左,也不敢與之爭辯,但不管怎麼樣,都是為了更好地伺候主子,斷然不會公報私仇。但是老祖宗莫名其妙的昏迷,微臣深感事有蹊蹺。咱們當太醫的,都得經過幾十道的甄試,其中辨認藥材更是最基礎的,若連藥材的氣味也分不出,毋寧說是當太醫,就是在民間開間藥鋪都不夠格。今日老臣就是想問問董大人,地上這碗湯藥可是什麼藥材熬制的?碗中尚有剩余的湯渣,董大人一聞便知。若是陛下信不過微臣的,請孫兆臨大人一同進來查驗也可。」
董耀榮疑惑的看了一眼周定陶,他不知道周定陶為什麼要誣陷自己,但是本著良心,還是道︰「周大人說的也不錯,太皇太後是無上至尊,絕不能叫老祖宗走的不明不白。微臣這就查驗。」說著,撿起地上的碎碗,放到鼻子一聞,霎時臉色大變,為了確定沒錯,他又聞了一聞,旋即伏地道︰「臣有罪,周大人說的不錯,這湯藥是有問題。」
皇帝臉色鐵青,看了一眼躺在榻上走的祥和,一臉安寧的太皇太後,咬牙道︰「朕不打算擾了老祖宗清淨,你們幾個跟朕到勤政殿去,皇後也來,還有你!」他指著福祿,福祿迭聲道‘是。’
一眾人趕緊將東西收拾了送到勤政殿,孫兆臨也在里面候著,皇帝讓董耀榮從實招來。
董耀榮嘆氣道︰「回陛下,微臣適才檢查湯藥的殘余,發現微臣讓老祖宗服用的補氣的藥材讓人換成了人參。」
「人參?」皇後低呼出聲,「董大人,本宮記得當年你為老祖宗開過‘三參湯’,你明明白白的囑咐過本宮,這三參湯針對個體不同,用的參也不一樣,有的人可以用人參,但是太皇太後的身子,用黨參最為穩妥。」
「回娘娘的話,是的。」董耀榮道,「微臣為老祖宗熬制的一直都是加了黨參的三參湯,就算是後期為了老祖宗身體健碩,又加了一些藥材,諸如靈芝等,但黨參始終是黨參,沒有換成過人參,也不能換成人參。」
「但是現在供給老祖宗的湯藥里明白無誤是人參。」董耀榮懊惱道,「是臣的錯,臣一時疏忽,竟沒有發現湯藥被人做了手腳,周大人沒有罵錯。」
皇帝面色冷峻︰「你先不著急認罪,等孫大人並驗過之後也來得及。」
孫兆臨領命,復查後無奈道︰「回陛下,的確是人參。根據微臣從前為老祖宗請的脈案來看,董大人沒有說謊,老祖宗不能用人參。此時此刻,若是用了人參,對于太皇太後而言,不是續命的湯藥,反而是有毒的催命符。」
皇帝單手握拳︰「好大的膽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作妖!」
「臣不敢為自己辯駁,懇請陛下賜死。」董耀榮難過道,「微臣應該半步不離老祖宗。」
皇帝的冷冷的掃了一眼周定陶︰「為了老祖宗的身體,太醫院已經不眠不休的輪軸了好些日子,朕體諒你們辛苦,因此讓你們輪班,好更加盡心的侍奉老祖宗,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今天並不是董卿當值,而是周大人你主監,那麼周大人知道湯藥有問題,事後跑出來自首也屬正常,你要一力承擔,朕感念你,也會成全你。」
周定陶愣住,指著董耀榮道︰「陛下,陛下,你怎可姑息養奸?太皇太後的死因有疑,您為何包庇姓董的,卻要微臣一力承擔?」
皇帝露出不解的表情︰「難道在慈寧宮的時候,不是愛卿你當著眾人的面說你願意領罪,但求保住太醫院上下一眾同僚的嗎?難道董大人不是太醫院中的其中一個?你一力承擔的同時還要拉個人下水陪葬?而且既然知道湯藥有問題,為何不早說?早說了也許太皇太後還有的救,周定陶,你說你是不是該被抽筋扒皮?」
周定陶顫聲道︰「陛下,微臣……」他支吾了許久,支吾不出個所以然來,身子一軟,趴在了地上。
皇帝道︰「說吧,你到底要干什麼。你是真要讓朕對你施以扒皮抽筋之刑才肯說實話是嗎?」
上官露在一旁欲言又止,皇帝覷見了,道︰「皇後有什麼想問?」
上官露默了默,問孫兆臨︰「本宮有一事想請教孫大人。」
孫兆臨恭敬道︰「慚愧,娘娘有什麼疑問但說無妨。」
「本宮很清楚董大人的為人。」上官露道,「大約數月之前,董大人就和本宮透露過太皇太後的病情,本宮一直在慈寧宮侍疾相信大家也有所耳聞,後來被太皇太後趕了出來,要不是看著瑰陽公主大婚,老祖宗的氣色又變好了,本宮也不會疏于防範。既然現在周大人指責董大人,那麼本宮只好來問孫大人,假如沒有這人參湯藥,太皇太後的病,還能拖多久?」
這話問的相當直白,孫兆臨不敢貿然回答,直到皇帝說︰「你實話實說。」孫兆臨才暗暗吁了口氣,道︰「微臣不敢欺瞞陛下,據臣所知,太皇太後的病已…至多也就兩個月吧。」
「也就是說,就算沒有這參湯,太皇太後也就剩下兩個月壽數了,對嗎?」上官露問道。
孫兆臨點頭。
周定陶盯著上官露道︰「微臣想起來了,董大人就是由皇後娘娘舉薦給太皇太後的。」
「放肆!」皇帝厲聲呵斥,「你想暗示什麼!」
「皇後侍奉太皇太後是她的分內之事,怎麼到了你口中竟還成了什麼把柄了!你再含沙射影,血口噴人,信不信朕讓你一家老小陪你一起上路!」
上官露對李永邦道︰「陛下息怒,周大人說的是實情,董大人確實是臣妾舉薦給太皇太後的…」
「此事不關娘娘的事。」董耀榮昂首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是微臣學藝不精,力有不怠,但微臣再蠢笨,也不能叫人隨意攀咬了娘娘去。」說著,向皇帝重重磕了個頭。
其實從上官露開口問孫兆臨太皇太後還有多少壽數時,董耀榮就明白了,自己是卷入了一場無形的斗爭中。
他認真道︰「陛下和娘娘對微臣有知遇之恩,感謝陛下的信任,也感激娘娘的一片憐憫之心,只是不管太皇太後還有多少壽數,終究是在微臣手里出了性命,微臣甘願領死謝罪。」
福祿見狀,也在一旁跪下道︰「當時為太皇太後敬湯藥的是奴才,要是奴才能夠明辨……也許可以避免。奴才也該死。」
「那要死的人海了去了。」皇帝疲憊的以手撐著額心。
太皇太後的死本來是國喪,但要是死的不明不白,就只能是天家秘聞了,而且不能大鳴大放的查,更何況還不是毒死的,只是一碗模稜兩可的參茶,皇帝又不是不懂醫,喝一碗不合時宜的參茶沒那麼容易斃命,但是要說全無影響肯定也不是,畢竟對身體不好。所以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樣根本說不清。
湯藥中的黨參變成人參,可以是侍奉的宮女太監干的,可以是太醫院掉包的,還有可能源頭上出了錯,得查到內侍局廣儲司頭上。
廣儲司每年從東北庫寧省收人參,一千斤到三千斤不等,種類分為十二等,有大枝、特等、頭等、二等、三等、四等、五等、蘆須、渣末、參葉、參籽、參膏。
任何一個環節里,把一根黨參換成人參都可以做到天衣無縫。
為此,皇帝才說要死的人海了去了。
只是死的就算是一個平民百姓尚且要調查清楚,一國之太皇太後反而得秘密處理,皇帝不免心中劇痛。深思良久,再睜開眼,啞著嗓子道︰「周定陶你身為太醫院院使,為中飽私囊,將宮中藥材以次充好,賜你抽筋扒皮之刑一點都不為過,但是抽筋扒皮戾氣太重,你以死謝罪吧。至于董耀榮,疏于職守,但念在你伺候太皇太後和皇後勞苦功高,今罷免官職,往州獄服役,刑期十年。還有廣儲司的太監,一律貶為下等奴才,死後不入恩濟莊,亦不許家人來領。庫寧省的采參人…….為免將來有同樣的事情發生,參與此次事情的采參人抓捕後一律送去仙羅邊境服苦役,家人從罪,沒入奴籍。」
寶琛松了口氣,還以為師父能逃過一劫,但是等人都散了以後,偌大的勤政殿內,福祿還跪在地上,皇帝輕聲道︰「這麼多年以來,你伺候朕,朕倚仗你,有些話自不必說。今日太皇太後駕鶴教你趕上了,朕能保你一命已是最大程度的寬容,福祿,你可以當是無妄之災,朕卻不能當無事發生,否則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怎麼對得住太皇太後的英靈。你要怪,就怪朕心狠吧。」
福祿含淚道︰「是,奴才明白陛下的難處。奴才會在排雲殿,只要陛下有用的上奴才的一天,奴才還是一如既往的伺候陛下。」
「你去吧。」皇帝揮揮手,月兌力的靠在龍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