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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遁光破開暗夜,疾飛了回來。

許笑飛站在劍上,低頭望去,他記得,再越過這座山,就屬苗疆境內……

他深深吸了口氣,而後,心念操縱之下,踞于丹田的青銅小鼎緩慢旋轉起來,腳下飛劍,在一瞬間掠過了那條延綿的山脊線。

一陣刺痛穿透了他的身體。還好,能經受得住。

他知道應諾蠱這種蠱蟲,對修為越高深的人,發作得就越是猛烈。他靈力低微,才有機會這樣一試。

眾人都已折返了唐家,他是一個人悄悄溜出來的。

逍遙派的人或許能猜到他去了哪里,而其他人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人冒著應諾蠱毒發的危險,也要重返苗疆。

許笑飛又再度加快遁速。

雖暫時壓制了蠱毒,但他也有所察覺,無法支撐太久。

山谷中的靈蛇宮,燈火寥落,沉寂靜謐,似乎並未設防。

許笑飛降下飛劍,落在殿前,卻在瞬間,就有祭司模樣的人物浮現身影。蟲笛之聲攝魂奪魄,背甲泛著冰冷鐵青色的巨蠍向他襲來。

許笑飛一邊招架,一邊大聲道︰「在下並無惡意,是來見那位天絕教的朋友的!」

許笑飛避而不戰,短短一會兒功夫,已躲過對面的數十招。

他正開始感覺吃力時,笛音忽止,惡狠狠地揮來一對螯爪的巨蠍,也僵在了原地。

一個聲音悠悠道︰「听說你是來找我的?」

臨硯就站在不遠處,一襲清淡的白衣,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是!」許笑飛望向來人,吐出一口氣,「我們好歹也是老熟人了,幫我一個忙,好麼?帶我去見此地的大司祭,我有要事相求。」

他倒是一點都不見外。

臨硯道︰「我為何要幫你?」

「我知道你會幫我。」許笑飛笑了笑,「你一向對我不錯。」

說來奇怪,臨硯也有對他刀劍相向、對他冷言以對的時候,但他記在心上的,卻始終只有臨硯救他、助他的情景。他這這個人總是有著莫名而來的信任和親近。

對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來說,許笑飛的回答實在有點無賴。

臨硯看了他一眼,卻真的轉過身去,道︰「隨我來。」

靈蛇宮大司祭白斐還未歇下,看在臨硯的面子上,將人放進臥房。

「在下逍遙派許笑飛,拜見大司祭。」

「是你?」

他眉頭微蹙,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劍修,顯然認出了他︰「你居然壓制住應諾蠱的蠱毒,也要前來見我,這份心意倒是難得。」許笑飛雖主動毀棄誓約,他對這人倒生起了一絲好感,「也罷,說說你想求我什麼。」

許笑飛道︰「我想求死者復活之法。」

「死者復活?」白斐也不意外,「我的確知曉幾種方法,不過,全都有極大的弊端。若是做成無知無覺的傀儡,可以不腐不朽,存世百年;若不做成傀儡,復活後如常人一般,最多只能延續十年。」

許笑飛搖搖頭。

「十年太短……難道最多只能十年?」

「欺瞞生死,逆轉陰陽,十年就已不易,你還想如何?」

許笑飛想了想,低聲道︰「若是……像閣下的師尊那樣呢?」

白斐眼神一冷︰「那自然不同。只要我活著,他便不朽。」

許笑飛猝然抬眼,眼底已有了驚喜之色︰「對,這樣就好!我雖想要他徹底復活,可也知道,難如登天……如能這樣復活他,我一定好好盡力,比誰活得都久。還請大司祭教我此術!一切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代價?」白斐沒有應承下來,也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忽然問了一個似乎無關的問題,「你看我今年多少歲?」

許笑飛一愣,這年輕的大司祭身量不足,一雙眸子里目光雖然成熟鎮靜,面容輪廓卻還帶有一絲未褪去的稚弱,猜道︰「大約……十五六歲。」

他已經刻意往高里說了。

「錯了。」白斐道,「我實際的年齡,比你父輩還要年長得多。」

許笑飛一愣,白斐已接著道︰「這就是此術的代價,從我將師父制成傀儡的那一天,我的身體就再也沒有長過,永遠停在了十四歲時候。」他望著許笑飛的神情,語聲冷靜,「這其實算不了什麼,看來你也不會放在心上。不過,只要此術存在一天,和你聯結的傀儡,就要吸取你活人的精魄陽氣滋養自身,至死方休。」

每日被抽取陽氣,那種滋味絕不會好受。

許笑飛不由想到,白斐的臉色過分蒼白,說話時嗓音縹緲,中氣不足,是否也是這個緣故?

但只是這一點,又怎能阻止得了他?

「沒關系,」許笑飛道,「只要能復活他,我願意承受!」

他的誠心正意,任誰都能看得出來。

退在一旁一直一語不發的臨硯,也在注視著他。

從許笑飛身上……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白斐似也被他打動,點點頭,不再多話︰「將你想要復活的那人的肉身和魂魄帶來,我可以為你施行此術。」

許笑飛道︰「我……我沒有他的肉身,也沒有完整的魂魄,我只帶著他的一縷殘魂。」

他捉起胸前的絲線,將一枚玉墜扯了出來。

白斐起身,下一刻已站在他面前,雙指拈住了那枚玉墜,探查起來。

半晌,搖了搖頭。

「不行。」

「什麼不行?」許笑飛急切地問。

「這縷魂魄,太過殘缺。你沒有他的肉身,制成傀儡的就是一具完全陌生的尸軀。你只余下他如此薄弱的一絲殘魂,就算復活,也將混混沌沌,人事不知……」白斐放下手,又重新坐了下來,「你煞費苦心想要復活的,莫非是一個面貌全非、痴傻無知之人?」

許笑飛呆住。

忽又低下頭去,看向胸前那枚瑩白的玉墜。捉著玉墜的手顫抖起來。

幾句話間,他從驚喜的高崖,又猛地跌落!

跌得粉身碎骨。他的心又破碎了一次,碎成了千千萬萬塊殘屑。

他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但臉上的神情,就連臨硯看到,都覺一陣不忍。

他的呼吸猛然急促起來,身子一歪,一頭栽倒在地。

身形一閃,臨硯已站在倒下之人的面前,彎腰查看。

白斐道︰「心神失守,蠱毒發作?」

就見臨硯點點頭,一把將人撈起,抱在懷里,再一轉眼,兩個人都不見了。

夢境•一

他有所感覺,自己沉入了一方夢境……

好像變得不是他自己了,但又好像確實是他自己。

他置身在何處呢?不知道。夜色初降,他站在一處楊柳堤岸,星星點點的荷花燈,沿著流水漂了過來。

他低頭看著水面倒映的自己,是他的臉,仍然年輕,神色卻溫和沉靜,好像經歷了許多風霜。一頭烏發隨隨便便地披散著,穿著的倒像是一件正經的道袍,繡著松鶴與流雲,寬袍大袖,飄飄搖搖。

「你看,那道長孤寂一人,好像有點落寞呢。」

「噓……別亂說,那位一看就是得道高人,修道之人不沾塵俗,崇尚清淨,哪里會覺得寂寞。」

他听到背後有人悄聲議論。

他轉過身來,望了過去。

發覺方才的議論被他听見,俏麗的少女羞紅了臉,躲去了同行的少年背後。那少年倒是落落大方地抱拳一禮。他一襲素色衣衫,黑發以淡青色的發帶挽起,看上去一副儒雅溫文的模樣。

看清這少年的一剎那,他忽然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他就是為見這少年而來。

雙眸微微眯起,他的耳畔似又響起了他下赴幽冥時,結交的鬼差朋友所說的話︰「你說的那個人我記得。不行,你不能從冥府帶走他,他已經轉生去了。」

「原來他就是為了等你,才在冥府盤桓了一百多年。後來似乎是等不下去了,要去人間尋你。臨走之前,以一魂一魄為代價,向孟婆求借了入骨錐,將前生記憶刻在了魂魄上。對,他肯定沒有找到你。因為他前生殺業不少,惡孽纏身,轉世後自然福緣稀薄,他這一世似乎只活了短短二十年就殞命了。後來?我查一查。這里載著,他在其後又歷經兩世。你還要去尋他?他絕不會再記得你了。就算魂魄曾經刻下記憶,每次轉生,都會消減。」

他尋得太遲了。

但這兩百多年,他卡在升仙的關隘,只能閉關修行,全力沖擊。他亦有必須修成仙身的理由。至少黃泉幽冥之所,就不是凡俗之人能夠隨意來去的。

不進則退,當初的情形,其實相當凶險。稍松懈一步,也許便會此生登仙無望。

于是就錯過了。

面前那儒雅俊秀的少年,正對他道︰「小子冒昧,打擾了仙長的清淨,但望恕罪。」

「無妨,」他搖搖頭,「你過來。」

「仙長何事指教?」少年面露好奇,倒是乖乖走了過來。

「相逢即是有緣,讓我為你測算一卦如何?」他道。

「有勞仙長了。」少年聞言一笑,不疑有他。

他伸手捉住少年攤開的那只手,一只溫熱、柔軟的手,那觸感一直深入他心底。掌心的紋路清晰,脈絡分明。他從中看到了無病無災、位高權重、兒孫滿堂、富足平安的一生。

一個凡人在塵世間所能享有的一切,大多都擁有了。

這樣的一生,當然與他這個已成仙身的修道者,沒有什麼干聯。

少年先是望著自己被捉住的手,而後抬起頭,注視著他的臉。

「恭喜小友,你這一生,必定富貴平安……」他慢慢說著,「嗯?」

他留意到了少年看得出神的目光。

少年略顯難為情地笑了笑︰「我只是覺得仙長有些眼熟,是不是以前來過鎮上?」

「是麼?」他外表平靜,心底卻是一顫。

望進少年的眼楮,那雙澄明的眸子里只有一縷疑惑,並無別的波瀾。

換成那個人,絕不會這樣看著他。

刻進魂魄的記憶只剩下這最後一點,將他認作一個有些眼熟的陌生人。

他忽然道︰「你跟我走嗎?」

「什麼?」少年愕然。

「你根骨不俗,頗有天分,可願意隨我修道?」他雙眸逼視著那少年。

「這……」少年有些退縮地抽回手,似乎嚇了一跳,「承蒙仙長青眼。不過,听說修道需要心如明鏡、專心一意,我只是個塵俗蔽眼、庸庸碌碌的凡人,怕是耐不了那種寂寞。」

隱約防備的態度,還有從他掌中抽回的那只手,都化作尖針,刺痛了他的心。

「我明白了。」他道,「身為凡人,這一世你有金樽玉爵,又有子孫滿堂,的確足矣。」

「那就多謝仙長吉言了。」少年微笑著對他作了一揖,又跑回等在原地的那嬌俏少女身邊。

「你和那位道長都說了什麼呀……」少女道,「哎,那位道長……果真是神仙人物!」她的聲音透出驚喜。

漫漫的雲煙浮起,籠罩了他的周身,隨後消隱。

他的身影,當然也消失不見。

許笑飛猝然從夢中驚醒。

夢境的最後一幕,那無邊無際的落寞,還有延綿不斷的痛楚……仍殘余在他的心里。

他醒來的地方漆黑一片,好在他的雙眼在黑暗里也能看得清晰。他瞧見這是一處林子,他就躺在雜草叢生的地上,又望見了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人。

一時間分不清他究竟醒來了,還是這里也是夢境的延續。

——就像他夢中所見的那個少年!

溫文的、秀氣的,帶著點書卷氣息,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容貌雖然不同,氣質卻是相似。

「你醒了?」

「嗯,我醒了。」這一句讓許笑飛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不再處于夢中了。

「我已替你祛除了應諾蠱的毒,你現在想來不疼了。」臨硯道。

「啊?」許笑飛試著活動一番,果真,身體松快了許多,就算不再運轉青銅小鼎,蠱毒引發的劇痛也已消失不見,「多謝。沒想到你連應諾蠱都有辦法解除。」

應諾蠱若是容易破解,早就不會被修真界的人們用來締結盟約、發下毒誓了。

臨硯笑了笑,淡淡道︰「別的東西我可以不會,背信棄義的法子,卻是不能不會的。」

許笑飛坐起身來,一邊問︰「是嗎?你都做過些什麼?」帶著幾分好奇。

「說了只怕會嚇死你。」

許笑飛道︰「我想听。」

臨硯搖搖頭,他並不想將那些事情真的講述給許笑飛,話鋒一轉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何要救你?」不待許笑飛回答,又接著道,「我當然是為了教主。」

他瞧著許笑飛︰「我略有卜算之能,本來算出你未來很可能與我天絕教為敵。我不想信你,教主卻相信你。不僅如此,他還出力甚多,幫過你一回。我只希望,你能記著教主的這份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他的意思。」他的語聲里竟能听得出幾分溫柔,「如果有一天你我立場相悖,你不必對我留情,卻千萬不能對他動手。」

教主對許笑飛的態度擺在那里,既然無法除掉這個人,他還能怎麼辦?

他也只能相信,許笑飛的品性,真的如他眼中所見的那樣,心腸柔軟,重情重義。

「我明白了,」許笑飛道,「你放心就是。我本來就很喜歡他,我也……我承你這番心意,往後不管發生何事,也絕不會與你和他,不會與天絕教為敵。」

「還有一事,」臨硯道,「這里已出了靈蛇宮,白斐大司祭讓我轉告你,除去他說的幾種死者復生的法子,並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你若想要尋覓,或許可去極北、西漠等地踫踫運氣。」

許笑飛神色一振︰「好。」

看來還沒有放棄……臨硯在悄悄留意他的神情。

他仍要壓制許笑飛的實力成長,就不能讓他放棄尋找復活「林墨」的辦法。白斐並未說過上述的那番話,自然都是臨硯的編造。

「正好我也想知道你所追尋的秘法,你若有什麼發現,可以與我交換。」臨硯道,「我若尋到了什麼,也會告知你。」這一句就是真心話了。許笑飛氣運過人,如果能真的有所發現,那再好不過。

「好,」許笑飛也淺淺一笑,「那我們就說好了,一言為定!」

「你既然知道我是個常常背信棄義的人。方才說的那些,你真的信我?」臨硯卻問。

「我信你。」

沒有來由的,只是因為是這個人,就從心底,從內心最深的深處相信。

許笑飛並不是個蠢人。當初林墨之死,細究起來其實還有一些小疑點,但他從沒有懷著質疑之心地去想過。

盡管他內心深處,對這件事隱隱抗拒,不相信林墨會死得如此輕易……

但他內心的更深處,卻是對「林墨」,對這個人,根深蒂固的信任。

就算世上的所有人都欺騙他,也絕不會是這個人……

他就是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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