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途又問一遍︰「對不對?」
好半天,他才把視線移開,正了正身體。
「沒看,但猜到了。」秦烈沒說實話,神色如常地扔掉棉棒。
她嘀咕了句︰「就猜到了啊。」
「以你性格,不搞出點兒事情還叫徐途麼。」
徐途心中驀地一緊︰「這麼了解我?」
秦烈沒答,掃了眼她手背︰「只是沒想到……」
他不自覺眯起眼,眼前的人慢慢與記憶中的模糊身影重合,那時她白毛衣、高馬尾,面孔純淨,長相乖巧。現在又與之前有什麼分別,除去偽裝,她也只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色厲內荏,遇事多半有欺軟怕硬的成分,會膽小怯懦,一旦身邊有人撐腰,又開始肆意囂張。
徐途︰「沒想到什麼?」
秦烈收斂情緒︰「沒想到你太慫,又讓人給撓了。」
徐途︰「……」
他兩個手掌反撐住桌沿兒,臂膀繃直,背部弓起一道飽滿的弧度︰「但是,你做事任性魯莽從不考慮後果,吃點苦頭也不是壞事。」
徐途瞪著他,挺挺身板就要反駁。
秦烈攔住她的話︰「但無論立場還是職責所在,向珊都沒有這個權利。」
徐途一翻眼︰「是吧!」
「女人之間那些事兒,我不能插手。如果讓她向你道歉,你不會甘心。」他頓了頓︰「我更不能把她拉到屋中央,當著大家面,讓你打回來,她的身份畢竟是志願者。」
秦烈說︰「打也打過了,希望這件事就此了結。」
「當然了結。」听完他的話,徐途眸光一亮,說話時,手心不自覺搭了他大腿幾秒︰「你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是幫我了。謝謝你。」
秦烈垂下眼,盯著自己大腿看片刻,低聲問︰「謝什麼?」
她眨眨眼︰「謝你關心我呀!」
秦烈舌忝舌忝嘴皮兒︰「這沒什麼,徐總把你托付給我,總不能讓你太吃虧。」
兩人中間悄悄發生著變化,徐途這次反倒沒辯駁,又拍著他大腿︰「那也謝謝你。」
秦烈捉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握了兩秒,冷著臉扔開。他側過頭整理桌上的醫藥箱︰「這幾天少踫水。出去吧。」
徐途說︰「腿上還有傷呢,你順便幫我涂點藥唄。」
她指著自己的膝蓋,一條腿抬起來,搭在另一條腿上,白皙的皮膚,那處紅色特別突兀。
秦烈動作慢下來。
天氣炎熱,徐途穿著棕色背心和牛仔短褲,這身裝扮活力又清涼,下擺扎進褲腰里,褲子緊繃,把大腿皮膚勒出一道印記,坐姿的緣故,小月復間形成的三角區域更加明顯,布料的褶皺掩進兩腿間。秦烈不動聲色把目光移上來,她鎖骨筆直深陷,領口適中,但胸前該有的也不小,這麼看來,要骨頭有骨頭,要肉有肉,半分不多,半分也不少。
秦烈眸色暗沉,發覺自己正用男人欣賞女人的目光觀察她,不自覺往齷齪的方面想。他吸一口氣,扔下東西,捏著她兩肩把徐途拎起來,手臂一轉,又推幾把,徐途已經到了門口。
她撐住門框不走,「別推,別推,我別處還有傷呢。」
秦烈動作停下,把她堵門口,將信將疑︰「還有傷?」
「可不嘛!」她往里蹭一步。
秦烈抬臂擋住︰「傷哪兒了?我看看。」
徐途聳開他的手,真就側過身,撩起腰側的衣角,露出一小截腰線來,「這兒還有傷。」
她稍稍繃直腿,腰窩凹陷,露出的皮膚並不多,衣角陰影里赫然露出幾塊掐痕,印在白皙皮膚上,特別惹眼。
秦烈退後一步,垂著頭,目光陰沉下來︰「也是她弄的。」
徐途哼了聲︰「這人太狠了,專往看不見的地方掐,還下死手。」
停頓片刻,秦烈垂著的手微動︰「還疼?」
徐途說︰「不踫不疼。」她把衣服放下來,又拍了拍。
氣氛莫名安靜幾秒。
秦烈說︰「你就這麼露腰給別人看?」
徐途︰「……」
「熊貨。」他將她翻過去,拉開門,往外推。
徐途巧妙轉了個身,逃月兌他的控制︰「我有話還沒說完,再進去待一會兒。」
秦烈攔住︰「就在這兒說。」
「也沒什麼,就聊聊天。」
「我跟你很熟嗎?」
這話落進耳里的時候,徐途一眨眼,已經被他推出門外,隨後砰一聲,身後門板緊緊合上了。
秦烈站在屋中央,好半天身上的汗還沒散下去,悶熱難當,一陣心浮氣躁。他喘口氣,從鐵絲繩上拽下毛巾和背心,去後面沖了個涼。
出來後穿戴整齊,他跨上摩托直接去了碾道溝。
那幾人已先到,正倚樹干抽煙。此處是通往攀禹的必經之路,前些日子測量放線,砍樹搬石,剛把路的寬度開拓出來,大雨剛歇,路面的泥漿往上翻,經車輪碾壓,泥濘不堪。
秦烈將半袖月兌下搭在摩托上,只穿一件黑背心。背心裹住腰身,他胸前肌肉異常扎實,橫亙的鎖骨,突出的喉結,中間一道凹痕向下掩藏進衣領里,□□的臂膀還掛著汗,在太陽光的照耀下,瑩瑩發亮。
他靠坐在摩托上,要從兜里掏煙盒。
阿夫遞上一根︰「抽這個,你的卷著麻煩。」
秦烈看了看,把煙盒揣回去,接過他的咬在齒間。
阿夫說︰「雨季到了,昨天下的不算大,最好別踫見三年前那樣的暴雨,保不齊還會塌方,可就真麻煩了。」
秦烈點煙的動作微頓,眯眼看了看前面。
阿夫也一怔,趕緊打著火兒遞上去︰「烈哥,沒事兒吧?」
「沒事兒。」他收回視線,湊著頭將煙點著,「看看天氣情況再打算,盡量縮短挖路基的時間,也別干等著上面派人鋪路打混凝土,我這兒還有些錢,先買鋼筋和磚。」
阿夫明白過來︰「砌擋土牆?」
秦烈嗯一聲︰「可能要辛苦你們幾個。」
「說哪兒的話。」
另幾人听見,也哈哈嚷了兩句,把煙掐了準備開工。
秦烈弓著身,把褲腿卷了幾下,齒間咬的煙沖上來燻了眼,他歪頭眯了眯。
偉哥說︰「你們先干著,我去鎮上拉兩桶油過來。」
秦烈應一聲,沒幾秒又喊住他︰「讓別人去吧。」
「怎麼?」
阿夫接過話︰「你不是要結婚了嗎。」他眼神黯淡幾分,卻仍舊笑著說︰「現在是重點保護對象,髒活累活都讓我們來。」
偉哥搔搔後腦勺,滿面紅潤︰「那有什麼妨礙。」
「可不一樣。」有人壞笑︰「你得保存體力,洞房的時候好好伺候媳婦啊。」
偉哥笑著踹了那人一腳,秦烈也不禁彎彎唇,沒管那幾人,一腳踩著履帶板,伸臂抓住扶手,輕松一躍,轉身坐進了挖機里。
許胖兒去鎮上拉油,偉哥幫他把桶栓好,轉過頭問阿夫︰「你這幾天總是悶悶不樂的,心思都不在這兒,怎麼了?」
阿夫把衣服月兌了,赤膊上陣︰「沒怎麼。」
偉哥問︰「怎麼最近都沒見你提小波,鬧別扭了?」
阿夫捏著衣服,想起秦烈那日說的話,手中的半袖不自覺團成團︰「沒有。」
***
平靜的過了兩天,徐途上了幾節圖畫課,基本教的一二年級小朋友,第一堂神侃了四十分鐘,第二堂教折紙,第三堂做手工,幾天下來,已經逐漸適應自己人民教師的身份。
這天上午有課,她左思右想很久,實在躲不過去,只好捏著粉筆,在簡陋的黑板上寫了「繪畫課︰我的家鄉」幾個大字。
她緩了口氣,轉過身,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
其實在山里,給小孩子講課很有趣,她沒按照以前老師留下的教案來,用簡單輕松的方式,就能把課堂氣氛調動起來。
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因為她不像穿紅裙子的向老師那樣板著臉,講話幽默風趣,時常逗得他們前仰後合。
有孩子問︰「老師,你的家鄉什麼樣?」
徐途想了想︰「有高樓大廈和名貴轎車,有一整條街的KTV、酒吧和游戲城。」她擺弄手中的粉筆︰「我住的地方很方便,躺在床上,用手機就能吃到想吃的,去商場買東西也不用錢,只要有卡就隨便拿。」
下面孩子听得眼不眨。
徐途說︰「但我們那里樹不綠、天不藍,水也不清澈;黑白顛倒,白天太消沉,晚上太瘋狂;夏天高溫,冬天有霾。」她頓了頓︰「隻果皮拿熱水能泡出蠟,有毒女乃粉和毒雞蛋……人多車多壞蛋多……」
她越說越不著邊兒,一時控制不住,又要滿嘴跑火車。見已有人吃驚的張大嘴,徐途輕咳兩聲,把話圓回來︰「所以,你們生活在山美水美的地方,真的很幸福。那麼大家開始動筆吧,隨便畫,畫出你們心中所想的樣子。」
下面窸窸窣窣動起來,有人翻開草紙,咬著筆頭冥思苦想;有人已經動筆。
徐途坐在桌子上翹了會兒腿,下去看了看,見他們畫得不錯,背著手指點一二。
前面有人叫︰「老師。」
徐途過去︰「怎麼了,芳芳?」
「大樹應該怎麼畫?」劉芳芳拿著綠色蠟筆,很短一支,上面用紙卷接起來增加長度,落筆的時候,頻頻縮回去。
徐途看了眼那畫筆,指著草紙︰「這邊多畫一些……迎著陽光的部分要用淺顏色。」
芳芳皺眉︰「老師,可不可以幫我畫一下?」
徐途手指不自覺一抖,頓兩秒,攥緊了拳︰「你自己再試試。」
劉芳芳下筆,不得章法。
「老師,還是不會。」
徐途咬住嘴唇,內心掙扎許久,強迫自己接過畫筆。她手抖的不行,穩了穩,在紙上落下第一筆,卻畫出一道生硬線條。
大腦空蕩了幾秒,草紙被陽光晃得刺眼,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吹過,徐途頭上的汗順臉頰流下來,她半弓著身,另一只手緊緊捏住桌沿兒,脖頸僵硬,恍惚間回到那個炎熱夏天,徐途還是個四歲的小女圭女圭,她坐在韓佳梅大腿上,用蠟筆把本子涂得一塌糊涂,畫著畫著,她竟把蠟筆當食物,全部咬爛吃到嘴巴里,吃完看著媽媽咯咯笑。韓佳梅哭笑不得,捏捏她的小臉蛋兒,趕緊抱著她去清理干淨。
印象中,她的童年無憂無慮,充滿歡樂,有畫筆,有笑聲,有韓佳梅,也有徐越海……
突然,身體蔓過一陣鈍痛,她蜷縮在角落里,看韓佳梅滿臉淚痕,面目猙獰地舉起掃帚,一下一下抽打在她身上,打完她又去打自己,不管不顧,仿佛陷入癲狂中。十六歲,那年的暑假異常難熬,充滿掙扎與嘶吼,韓佳梅多年的隱忍,隨著一個漂亮阿姨的到來徹底爆發,那之後她幾乎砸掉家中所有東西,剪爛的窗簾、折斷的木椅,滿地的玻璃碎片。
終于,徐越海耐心耗盡,開始名正言順待在外面不回家,那時候,徐途才終于明白,多年來,她一直活在假象中,那些讓別人羨慕的幸福都是靠掩飾得來的,丑惡伴隨著她的青春,像傷疤一樣,慢慢揭開了。
她很久沒進畫室,桌上蒙沉、顏料干掉、畫一半的人物肖像攤在地上。去年青少年繪畫比賽的初稿貼在牆壁中央,得獎那天其樂融融的笑聲猶在耳邊,她記得媽媽激動的淚水,徐越海引以為豪的贊美,還有姓秦的年輕叔叔,他唇角淡淡的笑……門邊砰一聲巨響,韓佳梅再次犯病,突然沖進畫室里。她發絲凌亂,眼角沖血,手里拿著菜刀,直奔中間那幅畫過去,手起刀落,連砍了幾下。徐途和保姆上前阻止,混亂間她手上菜刀再次落下去,卻突然鮮血噴涌。
一時間,保姆亂了方寸,愣幾秒才上前奪過她的刀,緊接著,攥住徐途的手指沖出去。徐途回過頭,淚眼朦朧間,見韓佳梅痴傻的僵在那里,目光淒惶又絕望。
畫室的門自動彈回,她在她的視野里越變越小,母親最後的樣子,都隨那扇門的落鎖,定格在那一刻。
從醫院趕回來,韓佳梅身體已經變涼,她攥著她的削筆刀,歪頭趴在地上,雙目固執而呆滯的睜著,嘴角笑容詭秘。
地上潔白的畫紙被鮮血染透。猩紅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