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融稍微閉了閉眼楮,到底是沒說話。
「我們應該通知酒酒的家人麼?」卓恆繼續說道,「畢竟她……」
「她沒有家人了。」希融扭過頭,看了卓恆一眼,「沒有人會來這場葬禮的,酒酒和家里人決裂很久了,我剛剛才查到這件事情。」
卓恆安靜了一會兒,聲音听起來越發干澀︰「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和她認識沒多久之後的事情。她沒法兒認同她父親的政治理念,所以她和家族決裂了。我一個朋友幫忙把她的資料從庫里移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她的資金流動。她這一兩年都完全靠打工和學生補貼過日子,很辛苦,但是沒有回去家族,她父親當時已經在考慮讓晨陽當接班人了。」希融轉頭看了看屋子里面,咬了咬嘴唇,「而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她明明只要假裝不知道,就能繼續作為一個大小姐過日子,明明只要告訴我們,就能得到我們的幫助。」
「她總是這樣,就算不能改變世界,起碼決不會假裝不知道地同流合污,她就只會安安靜靜地做她認為正確的事,甚至沒有向我們尋求過認同。」卓恆捂了捂臉,聲音有點梗咽,沒能繼續說下去。
希融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再看了看酒酒尸體的方向,突然發覺或許不是這樣的,或許酒酒不是不願意尋求認同,而是酒酒心里清楚地知道,他們是絕對不會認同她的。
「我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希融很輕地說了一句,「起碼在我們告訴她之前,她不知道。」
「她確實不知道細節,也不知道異種存在的事情,但是她大概知道有這麼一群‘不正常’的人,而她父親想要殺死他們所有。」卓恆算是找到了一點回憶作為支撐點,「你記不記得,晨陽死的那一天,你說過酒酒的記憶被人動過手腳?應該就是關于異種的事情,她原來是清楚地知道的,不過後來不知道了。大概也是因為和家族決裂,所以被手術抹掉了。」
希融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毛︰「你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卓恆坐在台階上,終于仰起頭,從希融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滿臉都糊著的眼淚還在向下流,「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她的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她偷偷跑進來,開了我被關的那個實驗艙的鎖。」
這一段希融是第一次听說,稍微驚訝地轉頭看著卓恆。
「她把我放出去了,因為她覺得那不對。她的家族畢竟是‘上頭’的人,她本來是預定了要在十三科接她父親的班的。」卓恆再回憶的時候臉上的神色變得柔和多了,「他們帶她來見過我這個最成功的實驗體,我那時候……大概是看不出人形的,我在鏡子里見過自己的樣子,全身再生的速度比不上潰爛的速度,看起來跟一灘人形的爛泥一樣,大概是很令人惡心的。可是酒酒她,還是願意救我的……」
希融沒再詢問細節,只是沉默。原來卓恆其實也知道酒酒的背景,原來他們每個人努力藏起來的東西,其實都沒有什麼被隱藏的價值。
卓恆當然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的每一件事情,從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包括持續了幾年的皮膚和內髒的灼痛,到那一天深夜,他坐在實驗室里第一次重新長出人形之後放的那一把火,和第一次真正殺死一個人的觸覺。
那時候,再生的能力和腐蝕性的藥劑持續地損毀著他的人形,他第一次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的時候,被自己的外表嚇得哭了出來,不過到後來,他已經只覺得自己惡心,希望自己和那些被從實驗艙里抬出去的同伴們一起,趕緊死掉算了。
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珠還能動,因為眼皮還沒能重生出來,眼球被迫暴露在空氣里面,瞪著外面的世界。酒酒那時候也很小,只是個半大的孩子。牽著父親的手,戰戰兢兢的被帶進來旁觀,等到了近處,看到他這幅模樣的時候明顯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酒酒和錫林的吵架卓恆沒有听到上半部分,只在兩人都漲紅了臉色、提高了聲音之後,卓恆才听到了後面一部分。
錫林看起來明顯對這個女兒多余的同情心非常氣惱︰「……酒酒,這項研究假如能成功,以後所有的疾病都可以被輕易治愈,想想這能救多少人?你這是婦人之仁!舍不得一點點的犧牲的話我們永遠不可能救更多人!」
經管那時候的酒酒年級還很小,不過她朝向自己父親的臉上充滿了遠超過她這個年紀的失望︰「不,父親,你不會那麼做的。既然你能容許這種實驗,既然你連對生命起碼的尊重、最起碼的在乎都沒有,你不可能是在為了拯救生命而付出這麼大的努力。」
「你在胡扯什麼?技術就只是技術!不會因為我不尊重生命就變得不能拯救生命……」
「不是的,會,技術是會變的。」酒酒的聲音更大了一點,「父親,科技本來就是雙刃劍,它到底能被怎麼用,本來就只取決于使用的人而已!這項科技或許真的能救很多人的性命,但是假如誕生在你們手上,它就永遠不會被用于醫療……」
再卓恆記憶里面一貫文質彬彬的錫林居然在那個時候爆了粗口︰「……你懂個屁!你知道我想做什……」
「我知道。」酒酒齜了齜牙,看起來像一只憤怒的小貓,「生化武器,改造人戰士,或者干脆讓自己變得特別強大,你是為了哪一個?或這幾個理由都有?反正,一定是是一種用來殺人的東西對吧?」
錫林居然愣住了,過了片刻,他一把抓住酒酒的胳膊,直接把她拎了出去。
就在那天半夜,酒酒偷偷溜進來,把他放走了。
很多年之後,卓恆看到酒酒的時候,酒酒並沒有認出他來。他一開始是認為,當初自己那一灘爛泥的惡心樣子實在是和現在不一樣,所以酒酒才認不出來。
後來他才發現,他重新見到的這個酒酒,似乎對異種的事情只知道一點輪廓,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她的記憶被人動了手腳,現在想來,在酒酒決定和家族決裂之後,那些關于異種的記憶,就和她的繼承權一樣,徹底被剝奪了。
卓恆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讓自己情緒平靜下來,轉頭看希融︰「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希融臉上看不出情緒,口氣也很淡︰「去瀾海市處理一點事情。你呢?打算做什麼?」
卓恆抿了抿嘴唇︰「我剛剛……稍微稍微昏迷了一會兒,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
希融高高挑起一邊的眉毛,很詫異卓恆為什麼要說這個、
「我夢見酒酒了,她還活著。」卓恆的臉上,有著某種近乎愚蠢的希望的光芒,「我母親是個預言者,我或許也部分地繼承了她的能力。酒酒說不定真的還能活過來,我打算去找有復活能力的人……」
「確實有這種能力,我見過,能夠復活一個死亡時間較短的人。」希融看著卓恆亮起來的眼楮,張了張嘴,猶豫了一會兒,沒有直說那可能真的只是個美夢,不過她還是把每次提到這個人的時候必備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卓恆,我很希望酒酒活過來,但是那個人復活需要的代價太大了。」
卓恆不為所動地問了下去︰「你認識那個人?到底是什麼代價?」
希融直直地看著他的眼楮,很重很重地咬著字說道︰「假如是你去求他的話,他就會說由你來支付這個代價——你的一位血親的性命。他不能平白復活一個人,只是個一命換一命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