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冷著臉的卓恆同學,今天的心情也不出意外地也不太好。
前天從十三科的人手上搶回來的那只小怪物,到底是沒有能撐過一整天。在昨天下午的時候,身體髒器已經開始全面地衰竭。到最後死亡的時候,被植入的異種的基因和組織帶來的人形異變已經讓他看起來幾乎完全是個人類了。可是即便如此,這個孩子最終也只能哀哀地叫著,然後死去。
那雙眼楮里最後流出露出來的痛苦和對活下去近乎哀求般的渴望,讓他想起來曾經躺在培養罐里、全身除了眼球都不能動的日子里,每天看到的那些被抬出培養罐的同伴們。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最後的那個目光,卻是一模一樣。
他以為終有一天自己也會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卻活了下來。心理學上有一種概念,叫做幸存者的負疚,假如在一場大災難中幸存,反而會對死者懷有負罪感。他無法排遣的,恰恰就是這種東西。
——就好像他從那本就很小的活下去的概率里面,搶走了僅有的那一份。
就算向來獨來獨往,他也覺得這種時候一個人呆著他一定會發瘋。然而當他難得地踏進教室之後,居然發現最近表白的女朋友今天翹課了。
懷著更加嚴重的孤獨和傷感,卓恆拒絕了主動去找女友療傷這個選項,一個人找到了以前一個異種朋友提到過的非人類的地下酒吧,決定買個醉。好消息是雖然他並不是原裝的異種,不過成功混過了看門人的眼楮。壞消息是,雖然他確實百分之百成年了,不過後來臨時重新造出來的身份證件上顯示他離正式成年還差幾個月,于是酒吧只提供給了他最低濃度的酒精飲料。
好在他胃容量遠比正常人高,多喝了十幾杯之後,終于有點微醉了。
卓恆在吧台上扔了足夠的錢,推開旁邊湊近了想要搭訕的幾個姑娘,起身搖搖晃晃打算回去睡一覺的時候,很不幸走錯了門。從吧台邊上的小門一出去,他就看見兩撥人在打架。
正常來說,以卓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性格,尤其遇到這種明顯屬于異種之間的爭端,他這種尷尬的身份更加應該選擇離得越遠越好。然而人喝醉了酒的時候,總是容易熱血上頭,于是他一個閃身沖進了亂七八糟的戰團,單手打飛了一邊飛來的或許是飛鏢或者是其他什麼類似的玩意兒,然後一腳把另一邊撲上來的家伙踢飛了。
在他來得及氣沉丹田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之前,他一回頭,居然看見了一個認識的異種,一瞬間就把酒嚇醒了一半。
卓恆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干了什麼,帶著滿臉狀況外、甚至有點呆滯的表情看了看希融,再回頭看了看另一邊的雙面人異種,在看看易曲,確定這麼多人自己只認識這一個之後才稍微松了口氣,語調輕松地開口打招呼︰「希融?你怎麼在這兒?」
被對方搶了台詞的希融非常艱難地扶著牆爬了起來,面無表情地回答︰「……好巧,我也剛想說這一句。」
卓恆︰……
「好巧,好多熟人呢。」打破這一段尷尬且僵持的沉默的,是一聲帶著並不正經的笑聲的少年的聲音。聲音是從算不遠處開始傳來,不過這一句話說完的時候,開口的人已經到了大家眼前。
剛剛還因為仇恨而表情扭曲到近乎癲狂的雙面人,就這麼一句話的功夫里面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完全換了一張臉似的,露出一種幾乎帶著柔光的崇拜表情。令人覺得更加詭異的是,他那張長了兩張臉的腦袋在脖子上不斷地轉來轉去,就這麼看過去猜測一下,似乎兩張臉正在爭奪向前的權力……大概是都想多看剛剛出現在大家面前、毫不客氣地坐在屋頂上的少年一會兒?
笑白在矮矮的屋頂上盤腿坐了下來,並沒有露出和其中任何人很熟悉的樣子,當然更不可能直說他是收到了希融的緊急通訊這才趕過來的的。他只是眯著眼楮笑嘻嘻地看著下面的這一群人,托著腮幫子開了口︰
「難得來酒吧一趟,正好遇到這麼一場熱鬧。讓我看看,異種,西格瑪種,被改造過的異種,還有一個來自十三科的人類,你們這熱鬧雖然人不多,不過還真是挺全面的。」
希融在听完這段話之後明顯遲疑了片刻,這才算是猜到了笑白的意思。她單手捂住還在抽痛的傷口,從易曲攙扶她的手里掙月兌了出來,仰著頭,露出一貫的文靜且疏遠的笑︰「確實是這樣。不過我很確定我們並沒有先動手,所以我也不太明白,這二位突然襲擊我們的,到底是什麼人……」
「笑白先生!」他們只听到雙面人男性的聲音急急地打斷了希融的話,不過可想而知,那位女性一定也在笑白的腦子里說著什麼,「笑白先生!我們一直這里等著想再見您一面!我們之前連道謝都沒有來得及……」
「沒事,我一會兒會送你們離開這里,有什麼話你們可以慢慢說。我們先解決眼前的問題。」笑白笑眯眯地向著雙面人說道,在雙面人熱切的目光中安撫性地點了點頭,然後非常客氣有禮地轉向了希融,「你問他們的話,這對兄妹是我去年從十三科第二實驗室救出來的、我們的、同、胞。禮尚往來,請問你後面那一位又是誰呢?」
笑白把「同胞」那個幾個字咬得很重,明顯像是在和希融叫板的樣子。
「一個今年剛加入十三科的新人。」希融同樣裝出不太熟悉笑白的樣子,表面上似乎非常護短地與他針鋒相對,不過暗地里的狼狽為奸、一唱一和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清楚了,「想必你說的去年那個時候,他還不在十三科呢。」
「可是我們的同胞被十三科折磨的可不止他們兄妹一個。」笑白笑嘻嘻的時候,在月光下看起來宛如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年人,當然這需要忽略他在說什麼,「他沒有對他們兄妹動手,可不能說明他不該死。就算他現在沒有對任何人動手,那也不能說明來自十三科的人無辜。」
笑白話里話外的維護立刻讓雙面人向他更加靠近了好幾步,易曲微微側頭,注意到現在在場的人都已經下意識地開始在希融和新來的少年之間尋找庇護,整個對話的節奏也完全在他們兩人的交鋒之中。易曲稍微眯了眯眼楮,再退了一步,站到了希融後面,沒說話。
「遷怒多麼容易,可是我們那麼做的話,不就是單純地在傷害無辜的人麼?」希融語氣溫溫和和地反問道,「假如因為他是個人類,隸屬警署十三科,就直接殺了他。那麼我們和十三科那些因為有些異種犯了罪就屠殺我們同胞的混蛋有什麼區別?」
「物種上的區別算不算?」笑白從屋頂上跳了下來,握住雙面人兄妹的手,把他們拉到自己身後,毫不客氣地伸手指向易曲,「假如我今天一定要殺那個人呢?」
「我想在市區里面鬧得動靜太大,對誰都不太好。而且這件事可能不取決于我們,畢竟我們應該都打不過這位西格瑪種先生。」希融笑眯眯地看著他,然後看向卓恆,「卓恆,要是我們打起來,你打算怎麼辦?」
卓恆英挺的眉毛瞬間擰了起來,私心里他當然是想幫曾經幫過他一次的希融,然而受限于他對這種唇槍舌戰的領會能力,他是在是沒能揣測到希融希望他回答什麼,于是他非常傲慢地「哼」了一聲,表示自己回答了,隨便希融解讀。
結果笑白反應比希融還快,他迅速地一挑眉毛,看向卓恆︰「看來西格瑪種先生是一定要制止我們了?哈,那今天先暫停,希融,你等著。」
「我等著。」希融極其平靜地回答完了,看著笑白拉著雙面人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卓恆的酒已經徹底醒了,他兩邊都看了看,然後捂了捂額頭,覺得自己壓根兒就不應該出現在這里︰「要是沒別的事情了的話,我先走了?」
希融點點頭,然後整理了一下在打斗中弄亂的衣服,轉頭看了看易曲,然後露出一個日常化到到在這個情境下簡直突兀地乖巧的容︰「抱歉,我沒想到會鬧成這個樣子。今天我先送你回去吧,其他事情下次再說。」
「我自己回去就好,我認得路。」易曲順手把短匕首插回靴子里,把襯衫理好,也還是溫吞得好像沒脾氣的表情,「畢竟你不是還要在這里等人麼?」
「等人?等什麼人?」希融稍微睜大眼楮,看起來很驚訝的樣子。
易曲稍微走近了兩步,聳了聳肩︰「剛剛那個少年讓你等著,不是表示,他一會兒回來找你麼?」
「原來你看出來了。」希融模了模下巴,一點都沒有被戳穿的自覺,「你真的很厲害,果然什麼都看出來了。」
易曲干脆伸出了胳膊,把希融圈在自己和牆壁之前,微微低頭看著希融的臉,表情溫和地謙虛了一句︰「我要是真的厲害,現在一定不會忍不住跟你攤牌。」
雖然易曲的本意大概是想帶來一些身高和距離上的壓迫感,增加對方說實話的幾率,不過這個距離實在是有點曖昧。希融仰著頭,看著易曲臉上一如既往遲鈍得幾乎有點蠢的笑容,然後看了看那雙狹長的眼楮——唔,那雙毫無溫度的眼楮可不在說這是一個溫吞好騙的爛好人。
希融猶豫了一會兒,嘟囔了一句︰「好吧,我討厭和太聰明的人類打交道。直說吧,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我想我身上沒什麼好圖的。」易曲仍然在笑,簡直如同春風拂面,「我想知道,你到底為什麼想要了解晨陽死亡的案子呢?還是說,你想誤導我什麼呢?」
唔,完全猜錯了。希融在心里念叨了一句,我就是為了你到底是什麼人才接近你的,真的不是很在乎那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