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允你你究竟要如何!」聲音里的顫抖在刀尖寒意侵入肌理時已然無法掩飾。
此人姓陸,名風,乃是邊魚守將羅自達的小舅子。
小舅子陸風性別男,愛好女,身無所長,此生至今最大的快樂是眠花宿柳欺男霸女。靠著有些許能耐的姐夫,得以在軍中謀了個差事,姐夫到哪兒他混到哪兒,不好不壞,日子過得算是很滋潤。
今日本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陸風同手底下幾個小嘍嘍一道兒出了城,預備去附近的村莊里轉轉。
他可知道,鄉野婦人最是別具意趣,吃多了「鮑魚燕窩」,偶爾換個新鮮的野味也不賴,若是真有對上眼的,便直接擄回去,真是光想一想就激動非常!
卻哪里料到——色字頭上一把刀,才打邊魚城的小門里溜出來,女人的影子也沒看見就被伏擊在林子里的殷兵逮個正著。
陸風兩腿間一股尿濕,方才是強撐著,可真要說立時死了,哪里有不害怕的?
他只是在軍營里混口飯吃罷了,他們家,他、他姐夫羅自達、他姐姐,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晉人,只因當年家族投奔了大晉。
骨血里頭,流的並非晉人的血,他絲毫沒有為大晉拋頭顱灑熱血的覺悟。
林風拂過,吹起鬢角掉落的碎發,裴若傾慢條斯理地捋了捋,看戲一樣看著陸風。
周圍人俱都或看見或聞見了他腿間傳出的尿騷味,章路站得近,捏了捏鼻子,毫不遮掩譏諷的笑容。
曹佳墨站得遠些,亦是神色復雜。
是的,他也來了,殷帝自是放心不下這個弟弟,他便是在外捅破了天,他也要第一時間得知他的動向,曹佳墨素來是最好的人選。
可曹佳墨本人卻不這樣覺得。
過去陪著靖王走南闖北他還能說服自己忍耐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人是為日後自己光明的前程做鋪墊,然而現在已然是陛下的親信了,卻兜兜轉轉又繞回了原路,如何不叫人惆悵嘆息?
靖王其人,睚眥必報,他怎麼不曉得殷帝安排自己來是做什麼的,曹佳墨吞了吞口水,仿佛此際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是戳在自己喉嚨口。
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是不敢事無巨細偷偷向殷帝打小報告的,且慫著,慫人命長……
當眾嚇得尿褲子,陸風臊得不行,陡然惡向膽邊生,大吼道︰「裴允,有種單挑!你這小人,是男人便光明正大比試一場,將老子綁來這里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放了我,老子不服——!!」
「服不服是你的事,不必告訴我。」
靖王平靜地開口,眼瞳里照出陸風青筋畢露的面孔,他蹙了下眉頭,「陸兄,你應當照一照鏡子。這般猙獰哆嗦的模樣,委實失了風度。」
他還要什麼風度呢!小命都要折在他手里!
陸風自知求饒毫無用處,想當年,他們一伙人有太子罩著,沒少給裴允好果子吃……真沒想到,那麼一個縴弱的、仿佛注定雌伏在他人身下的少年,竟有活著回到母國的一日!更叫人驚訝的是,他看似緘默安靜,實則藏著顆虎狼之心,誰知道打什麼時候起便盤算著如何對付他們……
「雁過留聲,獸過留痕,裴允,你將我綁來此地,待我姐夫知曉,定然饒你不得!」陸風大力掙扎起來,匕首劃破了他的皮膚,鮮血直流。
他吃痛地咬緊牙關,眼里充血,就算是死也不願叫裴允得意,猛然間癲狂狀般哈哈大笑起來,「裴允!即便我葬身于此,你也別以為你來日能翻出多大浪花來!」
「你再能耐,始終有晉太子壓你一頭!等太子娶了德曄帝姬,形如將大寧的東三軍收入囊中,如虎添翼!你不過一只紙糊的老虎,雷聲大雨點小,你這個被拋棄的——」
未及說完,匕首已然沒入他喉間。
汩汩的血涌出來,涼津津的觸感浸濕了靖王的手。
他把他釘在樹上,森冷的聲線從唇邊溢出,緩緩流入他耳中,「我是狂風還是惡浪,你在地底下,不要眨眼地好好看著。」
陸風想要開口,喉間咕嚕嚕冒出幾個血泡,頭一歪,斷了生息。
章路听出了端倪,也知曉殿下心情低到了塵埃里,便悄悄地挪到了曹佳墨身旁,拿肩膀拱了拱他,老鼠一樣作作索索地問︰「東三軍?我怎麼听不懂,何以娶了德曄帝姬如同拿到東三軍?」
曹佳墨臉色蒼白地收回視線,並沒心思同章路兜搭,想了想倉促答道︰「我卻如何得知,想是那東三軍一直不受大寧管束,認的主子始終是德曄帝姬這一脈,即是前任寧帝…這可不就是誰娶了德曄帝姬便白得了小幾十萬人馬……我也是猜測,未見得如此,你左耳進右耳出吧。」
曹佳墨打過德曄帝姬的主意,明知道自己攀不上,時不時的卻還會生出些想法來,再看看靖王,從陸風說出德曄帝姬四個字起面色便驟冷。
莫非,真恨上了?
按說也該,靖王待德曄帝姬可說是肉眼可見的周到照拂,她呢,卻選擇了晉太子,甚至伙同晉人設伏行刺。
女子一旦狠起來,可見並不輸男子。
……
是夜。
邊魚城。
入了晚,此間冷得厲害,別的地方還饒有秋意,這里已是寒風料峭,「嗚嗚」的風聲如同女鬼撕扯著窗戶紙扒在門縫里哀嚎。
「將軍!將軍大事不妙!」
看守城門的小卒腳下不停一路直打跨院奔進了最頂頭羅自達的書房,羅自達正在油燈里研習兵法,「欲治兵者,必先選將……」
小卒跑得哼哧哼哧,懷里抱著個長方形的木盒子。
羅自達氣得才蓄的小胡子都飛了起來,「慌慌張張做什麼,給誰奔喪!」他一拍書案,兵書都抖了三抖,五大三粗的人,沒有刻意大吼也是中氣十足,疑惑道︰「失張失致的,滾過來,手上拿的什麼?」
那小卒本來就嚇白了的臉色越性兒慘淡了,在不太明亮的光線里蠟黃蠟黃的,舌頭打著結,「手…手……」
「手怎麼的?」
羅自達沒耐性地一把搶過木盒子,沒拿穩,蓋子一翻一轉的功夫,掉出來一只鮮血淋灕的手。
六指兒。
「陸——」羅自達登時汗毛都炸了起來,站起身一把揪住了小卒的領子,「哪兒來的?!」
可憐的小卒抖如篩糠,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原來他是關城門時突然射來了一支箭,箭就停在褲襠正中間,頭一低,腳邊赫然是一只長方形木頭盒子。
羅自達看了信,面上慌急之色揮之不去,但更多的是怒,怒意逐漸翻涌上心頭。
好一個靖王,好得很,殺了他的人,卻還假惺惺送來這樣一封語焉不詳的信要求見面。倘若被晉太子知曉了,還道他是有心通敵,怎麼摘得干淨?
他嘆氣,六根手指的人,可著整個邊魚城除了小舅子陸風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這是怎麼招惹上裴允的,還被人家砍了手?而裴允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逼近了他邊魚城?
細思極恐。
羅自達模了把腦門,豆大的汗低落到紙面上。
可也沒法子,總不能放著小舅子不管不顧吧?要見面便去見一面,他不去,裴允還道他是畏懼了他,真是笑話。
月黑風高夜,羅自達帶上親信,如約趕赴城外密林。
樹梢上棲息著看不清全貌的黑鳥,四處響起啪嗒啪嗒的奇怪聲音,羅自達擼了把胳膊,「人呢?」
話音剛著地,前面亮起一只飄搖的紙燈籠。
走近了,才看到執燈之人。
「擬聖兄,許久不見。」靖王似是自己一人獨自前來,他把燈籠掛在樹杈上,嗓音清潤,「這一向可好?」那光暈游曳著掠過他的面容,溫溫涼涼。
羅自達抹了把胡子,「少跟羅某文鄒鄒地拽文,那小子人呢?」
「是說誰?」
「……靖王莫不是大半夜約了羅某,只為玩笑來的。」羅自達顯出蘊意。
裴若傾依稀提了下嘴角,道︰「急什麼,他就在這里。」
羅自達左右的看,卻並不見小舅子的蹤影,驀然間,他留意到靖王手里還拎著只人腦袋大小的方匣子——
心急速下沉。
裴若傾把木匣子拋進羅自達親信手里,還用多說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羅自達自覺無法向娘子交代,這個小舅子即便一路闖禍,但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小舅子,「靖王這麼做,顯見的是沒將羅某放在眼里了。」
「擬聖莫氣,我此番成心結交。」說著,從靖王身後步出一位戴著面紗的少女。
裊裊娜娜的身姿立在那里,紗裙被風撩起,如夜霧中憂傷多情的鬼魅。
羅自達一震,須臾聞見空氣中的脂粉香氣,頓覺不屑,哼聲道︰「美人計?靖王未免小覷了羅某。」只這話才說出口,那女子卻挑下面紗脈脈望住了他……
他目不轉楮看了好一時,冷不丁道︰「世間竟有同月見如此相似之人,殿下果然願意割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