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與貴妃李二扣兒口角時又落了下風,眼看著李二扣兒得意洋洋地扶了宮人的手揚長而去,一時間氣得口不能言。昨日也是,皇後氣不過那賤人氣焰沖天,便派兩個老嬤嬤去收拾貴妃,誰料兩個老嬤嬤非但沒有討著半分便宜,反而被貴妃打了幾個嘴巴,羞辱了一番,最後捆了雙手給她送了回來。
皇後再是好涵養也不禁氣得七竅生煙,但她心里卻知道找那個人也是無用,畢竟眼下這個局面便是那個人縱容出來的。想想自家爹娘也幫不上忙,不由得又是悲從心來,于無人處恨恨地哭了好幾回。
前一陣子,皇後也是生氣不過,趁她爹國丈六十大壽,出宮為她爹拜壽之際,向她爹她娘盡情哭訴了一番。她娘心疼得哭一氣,嘆一氣;她爹國丈屏退眾人,將她請進內室,待內室的門一關上,轉眼便對她跺腳悄聲喝道︰「痴兒!痴兒!若不是你兩個哥哥在邊疆拼命,若不是他兩個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整日里出生入死,以今上的性子,你如何能坐得上又坐得穩這後位?我勸你今後收了性子,莫要再說這些氣話混話為好!」
皇後氣苦,哭嚷道︰「我這皇後做的還有什麼趣味?不過是天下人的笑柄罷了!連那粗鄙下賤女人都敢給我氣受,如今誰人還拿當我是個皇後?誰人不知我是天下有名的受氣包?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個頭?」
國丈冷笑︰「你看今上對太後又如何?你為何不能學學太後?連太後都尚且如此,你又有什麼好抱怨的?你只回宮去老老實實做你的皇後!你父兄在一日,便能保你一日平安,你但凡聰明些兒,便不該再有半句怨言!」
皇後不服,辯解道︰「從前那件事上我是有一二分私心不假,但卻沒有存著害人之意,我也不是那種人!我不過一時糊涂,自作聰明了一回而已!」皇後抹了把眼淚,又恨恨道,「更何況,那人不是半年前就已經找到了麼!不是被他如珠如寶地看在身邊了麼!」
貴妃李二扣兒得意洋洋地回了她的寢宮。如今這後宮內,太後不管事,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只管燒香禮佛,從不管後宮諸事,也從不叫皇後貴妃前去請安磕頭;而皇後吵架的本事更是不值一提。貴妃李二扣兒得意之余,心中卻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天下再無對手的寂寥之感。
天色還早,李貴妃已使人去問了一趟,來人回來說︰陛下政務繁忙,今兒也過不來了,貴妃也請早些歇下罷。
皇帝已有兩三個月未曾踏足景陽宮了,說到底,她李二扣兒不過白擔了一個受寵的虛名。
她初入宮時,皇帝倒時常過來,來了也不甚說話,只喜歡在她身側靜靜地看著她,有時也會因為她的言行而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她卻知道,他十有□□只是听著新鮮而已,他哪里听過她那些市井俚語呢。
那時她以為他天生便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直至有一次,皇後身邊的宮人嘲笑她的出身與再嫁之事,明里暗里諷她不懂得羞恥。旁的事也就算了,能以再嫁之身入宮為妃可是她生平頭一件的得意事,且陛下是那麼樣一個周正的人才,她又怎能容許旁人去冷嘲熱諷?一時沒忍住,當場將皇後的宮人罵個狗血淋頭,不過才使出一分的本事,便已將皇後氣得渾身發抖。她們也不去打听打听,她當初在娘家時的綽號可是李二辣子,那時一條街上的人哪個敢來招惹她?
及至回宮後,她卻後怕起來,生怕被皇後傳去打板子,生怕像戲文里唱的那樣,將她送往冷宮,或是賜死。誰料那一回皇後還未及發作,皇帝當晚卻趕過來,捉住她的雙手,同她說︰「你今兒做得很好,有我在,看誰敢欺負你。」他說話時的面容與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她也察覺他竟然沒說「朕」,而自稱「我」。她出身市井,為著討好後母與幾個同父異母的姐妹,年紀小小便已學會了察言觀色,看了他的神色後,她終于知曉,原來京城中所流傳的帝後不睦的那些傳言竟是真的。
自此,她與皇後口角爭吵,他便對她溫柔。她作得皇後毫無招架之力,不過短短數月,她已憑自己的好口才好本事從品階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貴妃。她不是不得意的。她也听說有御史台的御史們紛紛上書彈劾他縱容妃嬪,冷落皇後等等行徑,又說她是狐狸精轉世惑主雲雲。
天地良心,天老爺在上,她大字不識幾個,除了找找皇後的茬以外,她連「惑主」這兩個字是什麼個意思都不明白。
他自然也是一概置之不理。御史們唾沫星子噴的多了,他便拉幾個出頭鳥出來,剝了衣裳打了板子。最後那些御史們見她除了喜愛吵架、苛待自家娘家人之外,也未做出什麼惑主之事,便也都漸漸地放了心,天下終于又太平了。
總之因為他對她的回護,她心里越發的得意,近些日子連後娘及親爹的臉看著也順眼了許多。這短短數月,已算得上是她出娘胎以來最美最好的日子了,她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將來再誕下一兒半女,她這一生便圓滿了。
然而,卻不曾想,半路上竟殺出來個小褚後——松風間的那一位。皇後姓趙,人稱大趙後,而新來的那一位因為受寵非常,據說出身高貴,雖未有位分,宮里卻都暗暗將她稱作小褚後。
如今她除了找皇後的茬以外,日常行動中,又多出來一樁事︰得了空便心有不甘地凝視著松風間的方向,想象松風間那一位到底是方還是圓,是丑還是美。
說起來,那小褚後已入宮有許多時日,至今卻尚未有一人見過她的模樣兒。能叫他寶貝成那樣,想來必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然而她也曾听年老宮人偷偷嘀咕,說那小褚後就是因為從前的一場大火而容貌俱毀,無臉見人,才將自己關在松風間內,從不出來松風間的大門,也不叫生人靠近,她所使喚的也都是既聾又啞的宮人。但不管那小褚後容貌如何,他如今對她也好皇後也罷都是無可無不可,這一點卻是毋庸置疑的。
李貴妃悶悶坐了半響,向左右宮人笑道︰「陛下政務繁忙,卻偏偏有空去松風間,當我是瞎子聾子?」兩旁宮人皆不敢答話。李貴妃又問一個年長宮人,「既是他心愛的人兒,怎地不賜給她大些好些精美些的宮殿,卻偏將她藏到偏僻狹小的松風間?」
年長宮人笑道︰「這個,奴婢也不知道……」見李貴妃目光灼灼地死盯著自己,只得含糊道,「大約是那里清淨罷——」轉頭向宮門外看了看,又道,「天色已暗了下來,貴妃可要傳膳?」
李貴妃擺手,長嘆一聲︰「真是無聊哪——」發了一回呆,又自言自語道,「話說回來,自那小褚後入宮後,我還沒見過她呢。擇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兒我前去見見她,若是與她性情相投,今後也能多個說話的姐妹,多個走動的地方。」
「娘娘難道忘記陛下的令旨了麼?」適才說話的年長宮人上前兩步,「前兩日奴婢還听聞有人在松風間的宮牆外喧嘩而遭黜罰,便是皇後娘娘怕是也不敢無故去打擾那一位呢。更何況,‘小褚後’這幾個字,娘娘今後還是不要再提的好。」宮人面上恭恭敬敬,說話時也是微微躬著身子,一派再謙恭不過的模樣,然而言語間卻頗有幾分嚴厲,甚而有些居高臨下之感。
李貴妃拿眼去瞧那宮人。初進宮時,要不是有此人在旁處處提點,還不知要鬧多少笑話出來,便是平素與皇後爭吵口角,也少不了此人幫腔以及明里暗里的煽風點火,誰料今日一提那一位小褚後,她卻又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個兩個,真拿當自己是嚇大的麼。
李貴妃心里冷笑一聲,口中嘻嘻一笑︰「瞧你說的,我也只是說說罷了,你道我真的要去找氣受?誰不知道那一位如今被陛下拴在褲腰帶上似的寵著愛著?」
左右宮人听她說的不像,雖對這位貴妃的言行早已習以為常,卻還是紛紛掩嘴駭笑。那年長宮人只垂著頭,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李貴妃悶坐了一會,將那年長宮人支使開,又交代兩個心月復宮人務必將她絆住,自己帶上兩個宮人出了宮門,一徑往松風間去了。
松風間原名憶錦樓,是前朝一位無兒無女的老太妃所居之處,後老太妃移居皇陵,宮人也都散去,加之地處偏僻,尋常無人到此處來,自此便荒蕪了。
往松風間的路上也是冷冷清清,一路行來,只遇著兩個捧著錦盒的內侍正邁著小步子往松風間的方向不徐不疾地行走,他兩個冷不丁地見著李貴妃的步輦,忙駐足行禮。
李貴妃先打量了一下這兩個內侍的服色,才開口問︰「針工局的?給那一位送去的?」
兩個內侍垂首稱是,李貴妃略點了點頭,自顧自地往前去了。
松風間的宮牆不高,能看到牆內僅一坐孤零零的小樓,幾枝桃花從牆內探出來,桃花開得甚好,春風拂過,一陣暖香撲鼻。李貴妃不敢靠太近,便于遠處先下了步輦,才悄悄走到松風間門口,便見旁邊站出兩個帶刀侍衛。李貴妃嚇了一跳,忙拍拍胸口,跟著她的兩個宮人趕緊上前一左一右扶著她的胳膊。
兩個侍衛手按在刀把上向她施了一禮,當中一個道︰「陛下有令旨,等閑人等不得近前,娘娘請回——」
他話音未落,李貴妃身側的一個宮人便喝道︰「咱們貴妃娘娘也是等閑人麼!咱們貴妃娘娘可是一片好心來看你們褚……你們褚……」她雖听說住松風間的這位姓褚,只是這位從未露過面,也未有個位分,因為也不知道到底怎麼稱呼才好。
侍衛黑了臉,抬手便拔刀出來,往那宮人面前一亮。李貴妃橫行霸道慣了,見兩個區區侍衛也敢對自己作色,早已窩了一肚子的火,冷著臉才要上前罵人,忽然听到身後踢踢踏踏一陣腳步聲傳來,轉過頭去,見他率了一群內侍正急急走來,面上則是她從未見過的森然冰冷。
李貴妃驚愕,忙屈膝行禮,口中委屈道︰「陛下——」
他並未像往常那樣伸手拉她起身。她暗暗咬了咬牙,直起身子往他跟前靠,他不動聲色地挪開少許,這才冷冷問道︰「誰給你的膽子?」
她身後的兩個宮人才從地上爬起身,聞言又趕緊往地上一跪。她這才覺著心慌,期期艾艾辯解道︰「我……人家只是好心來探望——」又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
他將她的手一把拂開︰「下不為例。」還是冷冰冰的聲調,言罷,撇開她及一眾宮人,獨自跨進了松風間的宮門。李貴妃在風中呆呆站了好一會,這才示意跪在地上的兩個宮人起身,才要往回走,適才路上遇到的兩個針宮局的內侍也到了。
那兩個內侍一個年老,一個才十一二歲的模樣,臉上還是一團稚氣。年老的那個見李貴妃面上失魂落魄,知她踫了釘子,心中微微好笑,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只管恭恭敬敬地彎腰施禮。
懷玉進了松風間,里頭一片靜謐,僅有風拂過院內的幾株桃樹時花瓣翻飛落地的聲音,兩個啞宮人早已候在小樓門口了,想來是听見適才宮門口的喧嘩聲了。
懷玉揮了揮手,兩個啞宮人無聲退下,他一徑上了樓,還未見著她,心跳便已快了起來,才要推門入內,听得門內人已懶懶發問︰「是誰?」
懷玉嘴角噙了笑,推開臥房的門,見說話的那人一身素白單衣,一頭長發亂亂地披散于肩背上,此刻正倚在床頭迷迷糊糊地伸懶腰。他上前幾步,在床沿坐下,柔聲道︰「一天到晚只曉得睡,頭不疼麼?到下面去走走才好,否則好好的也要睡出病來了。」又伸手擰了擰她的腮幫子,取笑道,「長胖了,都是肉。」
她哼了一聲,把他的手從腮幫子上拉下來,還要往被子里鑽。懷玉無奈笑道︰「也罷,我也歇一會兒罷。」掀開被子,和衣鑽了進去。但是貼著她的身子,哪里能靜得下來心歇息,不一時,便膩歪到一處去了。
待他把自己的衣服剝得七七八八,才要去扯她的衣裳時,她卻笑嘻嘻地自言自語道,「頭果然睡疼了,不能再踫枕頭了,還是下去走走好了……」
懷玉咬牙吸氣,捉住她胡亂親了幾口,又湊到到她耳畔低低說笑幾句,她便著了惱,呸了他一口,從他懷中掙月兌開來,自顧自地穿了衣裳,覷了覷的他的臉,遲疑著伸手去取備在床頭的那方帕子,他便將她的手拉住,又把那方帕子掃落在地。
她咬著嘴唇,睜大了眼瞪他,眼看著又要掉眼淚。他已一把將她攬過來,伸手撫過她的面龐,柔聲哄道︰「這松風間只有咱們倆,有什麼好掩飾的?不過是一塊小傷疤罷了,我早些年常年征戰在外,什麼樣的傷沒見過?你這麼小的一塊,若不是仔細看,根本也看不到。再者,便是再丑,這輩子我也要定你了。」這些話他見著她一次必然要說一次,已說了這半年,早已像背書一樣說的順口無比,一般說到這里,還要再取過銅鏡,她必定要親自看到自己面龐上的那塊傷疤的確不值一提才會高興。
今日自然也是。她左照又照,又仔細看了看他的神色,看他不像說了假話的樣子,這才高高興興地把他從床上拉下來,親自服侍了他穿好衣裳,二人攜手下了樓。
今兒風頗大,桃花瓣落了一地,大紅宮牆內芳草萋萋,桃花瓣在空中翻舞飄揚,在黃昏里的夕陽光下,此境此景美得不像人間。
二人攜手在樓下的廊檐下看了好一會兒的桃花,一個啞宮人上前來比劃著手勢,問等一下晚膳擺在哪里。懷玉便吩咐道︰「今兒不冷,將晚膳擺在外頭吧。」指了指一株桃花樹下的石桌,「就那里罷。」
懷玉拉著她在庭院內隨意走動,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道︰「過兩日我叫人給你扎一架秋千,長日無事,你不要總是躲在房里。」
她依著他的臂膀,拉著他的衣袖,踢了踢腳下的蔓草,搖頭道︰「我不要秋千,我怕摔跤,我怕摔死自己。」靜默片刻,又道,「我不會悶,你不曉得我最愛這種日子麼。有人惦記,無需勞作受苦,更不用擔心沒銀子花,這種日子于我而言,最圓滿不過了。」
懷玉失笑,半響說道︰「今春浙江一帶鬧旱災,去歲則是澇害,我已命人去看了你母親的墓地,因是在山上,所幸並未受損,我想了想,還是將她的墓移到京城來罷。」
她想了想,道︰「不用,我娘一輩子未離開她自己的家,即便過世後大約也是不願意離開的,」她抬眼看他,諂笑道,「好相公,若是將來我死了,你將我的骨灰留下一半,再送一半埋到我娘的墓旁可好?」
懷玉冷眼看她,一把將她的手甩開。還未等她開口為自己辯解,又一把掐住她的腰身,惡狠狠地點著她的腦門道︰「我早說過了!這些生生死死的話今後莫要再提第二次!」
二人無聲地鬧了一會兒別扭,啞宮人已將膳食擺好,又擺上一壺溫酒。懷玉忽然道︰「今兒有你喜歡的魚膾。」
她歡喜地輕輕應了一聲「嗯」。二人淨手落座,她伸手為自己調了一小碟沾魚膾的酸辣佐料,他則提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她右手指不太靈活,費了好大的力才夾起一片,見他眼巴巴地望著,便作勢送到他的唇邊,他趕緊躲開。她依舊不依不饒,差些兒把魚膾都掉落到他衣裳上去,他躲無可躲,只得攥了她的手腕子委屈道︰「好娘子,我委實不愛吃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這才嘻嘻哈哈地將這一箸魚膾放到自己口中,品了品,笑彎了眉眼,點頭滿意道︰「加吉魚。我最喜歡的。」
懷玉慢慢地飲著酒,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她右手用不上力,干脆換了左手夾菜。懷玉抬手將她額上嬉鬧躲閃時弄亂了的一縷頭發夾到耳後,手在她的臉龐上停留片刻,忽然一把將她拉過來攬到懷中,頭埋到她的肩窩里,喟嘆道︰「小葉子,為何我離你如此之近,心里卻愈發想你?」
針宮局的兩個內侍跟松風間的宮人交接了手中的錦盒以後,又一前一後按原路返回。此時天色向晚,四周寂靜無聲,唯有陣陣風吹過去時,才會有樹葉嘩啦啦地在頭頂上響。年老的那個走得急,年幼的那個有些跟不上,心里害怕,快步追上年老的那個,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顫著嗓子喚道︰「表叔,你慢些兒,等等我。」
年老內侍嗔道︰「糊涂孩子!你當此處是你自己家中麼!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莫要再‘表叔表叔’地叫,叫人听見像什麼話!」
小內侍忙改口︰「是,焦公公。」
姓焦的年老內侍只低低哼了一聲,腳步並未慢半分下來,小內侍拉住他的衣角不放,悄聲問道︰「焦公公,我頭一回來,不懂規矩,為何適才松風間的姑姑從頭到尾都不說一句話?」
焦公公道︰「糊涂孩子,啞巴怎麼說話?」
小內侍「哦」了一聲,又問︰「陛下想必很喜歡松風間里住的那位娘娘罷。」見焦公公並不答話,便又自言自語道,「既然陛下喜歡那位娘娘,為何不賜給她亮堂些寬敞些的宮殿居住?這一塊連個人也遇不著,怪嚇人的。」
焦公公駐足,豎起手指對著小內侍噓了一聲,又低聲叮囑道︰「在我面前胡言亂語不打緊,在旁人面前可不能不管不顧什麼話都往外說!在這宮里頭過日子,最要緊的是不能嘴碎,須知禍從口出,可知道了?」
小內侍張了張口,應了一聲「知道了」,听話地住了嘴。焦公公見他不再發問,滿意地點了點頭,心里卻微微地有些失望,忍了半響,還是忍不住,只好自己開口感慨道︰「松風間的那一位雖然至今也沒有名分,論起來,出身卻也不輸皇後娘娘,乃是當今內閣大學士褚良宴褚大人獨女,據說容貌在當年也是一等一的美,只可惜卻因一場大火毀了,自那以後不願意再見生人……」
小內侍默默回首望了望身後已隱于蔥郁樹木後的松風間的宮牆,心中想象著整日靜靜于那小小庭院內度日的女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娘娘容貌已毀,卻還能得陛下的歡心,也算是有福氣的人了。」又奇道,「天下女子這樣多,為何陛下偏偏還如此寵愛她?」
焦公公回想往事,口中沉吟道︰「此事說來話長,這要從那一年說起了……陛下是才不久前將那一位接進宮中不假,但與她的相識卻是更早的事了。說起來,陛下那會兒還只是三皇子,有一年——」
青葉見眾人散了,才要轉身走開,卻見身後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並一個文士打扮的老者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搖頭,年輕男子則操著雙手,歪著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諷。
青葉曉得大約是踫著懂倭語的人了,心下微微詫異,又有些被人窺破心事的難堪,遂冷冷地向那老者及年輕男子撇了一眼,轉身跨入街對面的自家去了。
懷玉看她閃身入內之處竟是一家小小的飯館,飯館門面古樸,門口有一簇黃花菜及幾株銀杏樹,從屋檐下垂下一塊半舊的布幔,上書「七里塘人家」幾個大字。
這年輕男子便是懷玉,老者則是他的幕僚劉伯之。這劉伯之浙江余姚出身,早年又在四夷館教習過幾年倭語,是以這回懷玉南下也帶了他隨行。
懷玉見劉伯之嘆息個不住,心內頗不以為然。本來他也同圍觀眾人一般,為這一段極其淒美極其動人的故事暗暗地唏噓了一下,後得知那女子不過是胡言亂語,便有些啼笑皆非道︰「不像話。」又笑,「我听聞江浙一帶的漁民商販因常年與倭人打交道,人人都會幾句討價還價與罵人的倭語,那女子便是通倭語,膽子大了些,性子伶俐了些,先生又何至于此?」
劉伯之搖頭道︰「叫臣吃驚的不僅僅是那女子的大膽,而是她的一口倭語,她的倭語斷然不是從只曉得燒殺搶掠的粗野倭人及此地的漁民商販那里學來的;適才,她與那倭人只說了一句話,卻用詞文雅,發音純正,臣猜想,教她倭語的那人斷然不是尋常人等。」
懷玉笑問︰「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劉伯之笑道︰「臣自愧不如。」
懷玉也笑︰「果真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青葉進了自家酒樓,天色已晚,客人卻僅有三兩個,小伙計甘仔正忙得不可開交,他既要端茶倒水,又要到後廚忙活。見著青葉進來,便埋怨道︰「姑女乃女乃,你怎麼舍得回來了?」看見青葉手里拎的黃米糕,不由得皺眉,口中嫌棄道,「又去了?」
青葉笑笑,將黃米糕塞到甘仔手里,伸手從櫃台後取過一方帕子,將頭發包好,自往後廚去了。
甘仔隨後也跟了進來,嘴里嚼著黃米糕,說道︰「今兒你不在時,你那親戚菊官又來了。」
青葉「哦」了一聲,並不答話,只管手腳麻利地忙活。外頭的客人點了清蒸魚,白灼蝦,清炒菜蔬,都是些不費事好料理的。
甘仔嘿嘿笑道︰「我把她攔在門外,不讓她進門,誰料她啐了我一臉唾沫,我作勢要哭喊吵鬧,她才不情不願地走了,說明兒還來,末了將咱們門口溜達的雞捉走一只,我力氣沒她大,攔也攔不住。」
青葉只皺眉訓他道︰「你好好一個男孩子,跟誰學的那些手段?動不動跟潑婦一般哭喊吵鬧,若是傳出去,你的名聲還要不要?將來你還怎麼娶媳婦?」
甘仔滿不在乎道︰「怕什麼,我過年才滿十三,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的終身大事罷——」
外頭客人呼喝︰「掌櫃的,菜怎麼還不上——」
青葉從後廚探出頭去,拿鍋鏟把門沿敲得梆梆響,沖那客人喊道︰「你且等著!一時半會能餓死你不成!」
適才呼喝的客人被嗆了一句,反倒沒有聲音了,又起身將另外兩個著惱的同伴攔下,勸道︰「罷了罷了,將那母老虎惹惱了,她定會將鍋鏟飯勺一摔,賭氣就走,到時咱們還要另尋地方吃飯,豈不麻煩?」
甘仔將那客人的話听得分明,沖青葉嘆口氣,說道︰「跟著姑女乃女乃你混,我這輩子怕是娶不上媳婦了。」
懷玉到了七里塘鎮已有三五日,一邊安營扎寨,整頓兵馬,一邊派出成堆的探子四處打探消息。打探了幾日,消息無非是那海盜頭子鄭四海于這一帶的倭寇及海盜中甚有威望,這幾年因為搶了不少銀子,發了不小的財,投奔他的人不知凡幾,且幾乎被官府通緝的亡命之徒以及打起仗來不要命的凶狠倭人,這幾年間又建造了巨艦炮船數艘,余姚一帶的官兵等常不敢找他麻煩。那鄭四海這幾年志得意滿,便有些驕矜起來,出行時排場極大,前後簇擁的侍衛便有三五十人,侍衛皆金甲銀盔,腰懸明刀。
懷玉在書房內听了半日的奏報,向劉伯之嘆道︰「我朝自開國以來,練兵北疆,橫掃胡虜,驅逐韃靼,所向無敵,卻不曾想到江浙一帶的海盜倭寇竟然猖獗到如此地步!」
劉伯之張了張口,還未說話,卻先嘆了口氣。
懷玉笑道︰「先生可是要說‘海者,江浙閔人之田也’這番大道理?」
劉伯之也笑道︰「原來殿下也听說了。」沉吟許久,方道,「我朝自□□以來便設海禁,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魚。海濱眾生原本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海禁一嚴,這些人等便無所得食、生理無路,窮民往往入海從盜,如今不管海盜倭寇大抵皆我華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懷玉接道︰「于茫然失所的沿海民眾而言,要麼忍饑挨餓,要麼鋌而走險,若是入海從盜,只怕還有一線活路。」
劉伯之拍手道︰「正是!若是能廢除海禁,開港通市,則……」
懷玉苦笑︰「陛下深恨倭寇,因此海禁比往年更嚴,這些年也有江浙福建一帶的官員上書,卻都被陛下駁回,因此你我只能白說說,這海盜倭寇該滅還是要滅的。」
劉伯之微微欠身,問道︰「臣斗膽,陛下之所以深恨倭寇,可是因為早年的那樁舊事?」
皇帝早年的那樁舊事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聞,不過是早年皇帝還不是皇帝時,他一母同胞、從小親厚的弟弟領了先帝的旨到江南一帶巡察,于福建為一伙倭寇所刺傷,後不治身亡。先皇後為此悲傷不已,日日啼哭,後來沒幾年,便也追隨懷玉的小皇叔去了。皇帝自此深恨倭寇,近些年皇帝上了些年紀,性子越發的左,與蒙古、突厥等地早已通商互市,這些年也都相安無事,唯獨海禁卻一年嚴似一年,以致海盜倭寇侵擾日漸繁復。
懷玉緩緩點頭,道︰「正是。」
二人議了許久的事,內侍夏西南入內問︰「天已不早了,殿下可要用膳?」
懷玉向劉伯之笑道︰「正巧,先生同我一道用膳吧。」
劉伯之不過笑著推辭了幾句,便也淨了手,坐到了懷玉的下首。晚上的幾個菜個個軟爛甜,劉伯之出身江南,因此吃的開懷,不住口地稱好。
懷玉如今的居所便是余姚知府送的,地方雖小,卻也是個清靜幽雅之所,妙的是距軍營不過幾步路。而這廚子也是隨著宅子附送的,他倒也會燒不少菜品,奈何都要燒成甜的,肉也甜,魚也甜,炒個小青菜也是要加點糖吊鮮。夏西南跟他說了好幾回,他卻總是改不掉。不過三五日,懷玉便膩味得很,想著要換廚子,只是這幾日忙亂,竟又忘記了。
又過了三兩日,懷成的傷已養得七七八八,便命人來請懷玉,道是為他接風,懷玉欣然而往。懷成自命風流,所選的接風之處既不是自己的公館,也不是尋常的酒樓飯館,而是鎮東的神仙浴肆。
能讓風流二皇子流連忘返的自然不是面有菜色的窮民,也不是鎮子邊的暗灰海景,而是此地青樓楚館中滿坑滿谷的江南美女。這些青樓楚館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而這神仙浴肆則屬于半明半暗。
這浴肆雖也有正宗的溫泉池子,窮漢與女客卻不得入內,皆因為這浴肆做的乃是不折不扣的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是個有上進心又會動腦子的人,早些年便招了許多年輕貌美女子,一一起了倭國的花名,再教這些女子學上幾句不倫不類的倭語,來充作以柔順聞名的倭國女子。泡著溫泉,再摟著柔順嬌美的倭國來的花姑娘,快活堪比神仙,雖然此處價錢比別處要貴上許多,卻還有許多富家子弟慕名而來,神仙浴肆因而名聲大噪。
懷成泡的池子叫做「蓮花湯」,懷玉進去時,只見熱氣繚繞,夾雜著濕氣的濃香撲鼻而來,懷成已等不及,先下了池子,此刻正坦胸露懷,身畔伏著兩名絕子。這兩名女子俱是身著透明紗衣紗裙,衣裙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露出上下起伏的曼妙線條,衣裙內的□□展露無遺。
用白話來說,這衣裳穿了就跟他娘的沒穿一個樣。
懷玉饒是見多識廣,也不由得身上發緊,面上卻不動聲色,草草與懷成見了禮,說笑幾句,便也褪了衣裳,僅著一條綢布褻褲下了池子。懷成一揮手,便有兩個同樣裝束的妙齡女子悄無聲息地下了水,一左一右地貼了過來。
懷成說是為懷玉接風,但才泡到一半,同懷玉說了一聲︰「為兄的先走了,改日再請你去我的公館喝酒罷。」便帶了那兩個女子急急走了。
懷玉知他素來如此,行事最是乖張無狀,也不以為奇,由得他去了。懷成走後,懷玉便也慢騰騰地爬出了池子,穿了衣裳,兩個女子說不出成句的倭語,又不能露餡,只能拿水靈靈的眼楮楚楚可憐地看著他。懷玉失笑,想了想,便道︰「你兩個跟我回去罷。」
神仙浴肆今兒來了貴客一堆,得了許多賞銀,老板娘朱琴官心中歡喜不盡,殷勤地將懷玉一行人送到門外老遠,學了倭人的做派,深深鞠躬,腦袋幾乎垂到鞋面上去,口中嬌聲道︰「爺慢走——」
懷玉在溫泉池子里悶了許久,乍一出來,只覺得空氣冷冽,頓時神清氣爽。夏西南牽了馬來,懷玉微一抬頭,便看見面前「七里塘人家」這幾個半舊的大字迎風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