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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有德便跪著向前膝行兩步道︰「將軍莫要听她胡言亂語!因莫老爺無子,便從小將她當成男孩兒來養,因此將她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頑劣性子。她從小兒便是伶牙俐齒,又是出了名的惹禍精,成日里惹是生非,偏莫家老爺夫人兩個拿她當寶一樣,生生將她嬌慣成莫家有名的鬼見愁,她說謊就像那豬拱白菜一樣尋常——」

侍立在側的侍衛們便忍不住紛紛嗤笑。阿寶氣憤不已,喝問張有德道︰「我雖然不認得你,但听你如此中傷誹謗原來的主人,便知你不是什麼好人!如此背主的行徑,當真令人不齒。你可知‘忠義’二字怎麼寫你這種小人說出來的話,又有多少可信?」

錦延見他二人唇槍舌戰,你來我往,瞧得有趣,便端坐上方,並不發話。

張有德也不急,慢條斯理地駁道︰「我不識字,自然不曉得‘忠義’二字怎麼寫;你只曉得叫別人忠心,那你自己對別人又如何?為了你,從前老爺趕走多少下人?又打罵多少下人?被攆走的那些人個個是忠僕,可結果又如何?」他喘了口氣,又道,「紅菱也為了你……紅菱她……若不是因為你,若不是因為你,我恨死了你……」至此,他紅了眼圈,哽了喉嚨,再也說不下去。

錦延便轉頭問︰「人可帶來了?」

他身前的一個侍衛便道︰「人昨夜便已從鴛鴦樓里帶出來了,她起初還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莫家三小姐,直到屬下跟她說了已發現真逃犯的蹤跡,又允她與張有德遠走高飛,她才都招了,現已在外面候著。」

怪道他能出頭指認自己,且如此恨自己,卻原來因為這個緣故。阿寶癱倒在地,似被抽走了力氣般,喃喃分辨道︰「我不是莫阿寶……」聲音細如蚊吶,低不可聞,怕是只有自己听到。

錦延點了點頭,對張有德道︰「你們兩個今後莫要在京城出現了。」從適才听人說已將紅菱從鴛鴦樓里帶出來時,張有德便面露喜色,此時忙忙磕個頭,起身時,避開阿寶的眼神,到底不敢看她,又怕錦延反悔,忙忙轉身退下。

錦延踱至阿寶身前蹲下,道︰「你父親倒也算是個識相的人,知道自己罪無可恕,當夜便在刑部畏罪上吊自殺……比起那嚴賊,倒要爽快許多。可我終究沒看到他頭顱落地,終究是一樁憾事……你母親听聞你父親死後,也痛快地將自己吊死在刑部大牢,何等的干脆利落?只是不知你父親怎麼竟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你本來若是不逃,眼下在青樓還能留得一條性命……如今罪加一等,只能一死。」頓了一頓,話鋒一轉,又道,「不過,見你小小年紀便能有如此膽識搭救家人,我給你留個全尸吧。」言罷,拿手擋在嘴邊,清了清嗓子。

他一舉一動皆雍容閑雅,說出來的話卻叫人周身發寒,心里發緊。阿寶起初沒敢細問趙夫人,也不敢問紅菱自己父母親到底是怎麼死的,死後又是什麼情形,就是怕自己承受不住,倒不如不知道的好。眼下自己是再無活路了,他令人來指認她,也不過是要羞辱她而已,殺死她這樣的人,于他而言,也不會比捏死一只蟲子更費事。

阿寶憤憤然道︰「橫豎一個死,左右一條命!你要殺便殺!只是別再羞辱我父母親!」

錦延不無遺憾道︰「我原本還準備了一些刑具,沒想到你倒這麼快就認了。」

阿寶生平不愛做吃虧的事情,于是從地上勉力爬起,用盡吃女乃力氣,一頭往他身上撞去,口中罵道︰「周家小賊,我與你拼了!」

依著她的打算,即便撞不傷他,也要將他撞倒在地,然後摔個鼻青臉腫,讓他一個堂堂大將軍在手下面前顏面無存。

他閃身躲開,順勢又一抬腿,將她踢飛至幾步外。她顏面重重著地,鼻尖酸痛,兩股鮮血隨即噴涌而出。她胡亂抹了一把,強忍著涌至喉嚨口的腥甜之氣,心內恨恨地罵︰他娘的,當初是哪個瞎了眼的狗賊說他的腿又瘸又廢的?

錦延臨走時吩咐︰「先關著,三日後將她帶到祠堂去。」又對捉拿阿寶的那個身量長的侍衛道,「長安,你親自看著,此女狡猾,莫要讓她跑了。」

長安躬身應道︰「是。」

阿寶被關了兩日後才知道自己被關的地方是周家的別莊,這里環山依水,山青水綠,莊內又有幾眼溫泉,終日不見人煙,只聞鳥鳴。自是個神仙般的所在。皇帝念他腿疾,便將京郊幾處有溫泉的別莊田地都賜予他,這里只是其中一處。

可惜阿寶與桑果兩個淚眼相對,毫無觀賞風景的心情。每日兩餐皆由一個老嫗送來,老嫗慈眉善目,不似壞人,阿寶便試圖跟她搭話,老嫗耳聾,十句倒有九句听不見。阿寶只好作罷,轉而便向長安哭訴以博同情。長安每日必定要來查看幾次,每次阿寶都是淚眼朦朧,口中淒淒慘慘地喚︰「長安大哥,我是要死了麼?」

長安被她的「大哥」喚得心中發毛,又詫異于她的厚顏,倒不知如何與她相對,又不想再進去看她淚眼,每日只隔著窗戶遠遠地查看。阿寶心知這下再無生路。頭兩日見長安來,還要擠一擠眼淚,這下連擠也不用擠,醒來便哭,睡下就做失足掉下萬丈懸崖的噩夢。又覺得對桑果不起,心中更為難過。

桑果便安慰她道︰「雖說被捉住這事怨你,但總歸生死有命。跟著你的這幾年,我心中始終暗暗得意。想來是幾年已將我這一輩子的福分都用光了。」

阿寶听了越發要哭。

三日後,阿寶兩個如同待宰的豬羊一般被拉到周家祠堂,與一排豬頭公雞等供品排成一排。祠堂就修在周家祖墳邊上,周家祖墳就在此處別莊山上的半山腰內。阿寶早就隱隱約約猜到自己要被殺了祭祖。兩家的仇,斷不是去祠堂內拜上兩拜,說一句「我錯了,望見諒「便能了事的。

今日一見,果然不錯。

祠堂想是新修建的,寬敞明亮,滿房間都是新鮮木頭的清香。一群衣著鮮亮的僕從忙著擺放香爐,安置供品,又依次退下,僅留下兩個中年僕從垂頭侍立在側。阿寶想到同樣為人子女,姓周的可以報仇雪恨,功成名就,自己卻只能作為人家祭祖的供品任人宰割,不由得又是一陣悲從心來,嚶嚶哭個不住。

哭了許久,才見錦延只身一人慢慢踱進祠堂。他今日身著廣袖大氅,山中風大,將他衣袖吹得獵獵作響,整個人看上去猶如將要羽化的謫仙。

桑果被面前香案上的豬頭半閉著的眼楮瞪了許久,見錦延一進來,簌簌抖了兩抖,便往蒲團上一栽,已然暈死過去。

阿寶想,罷了罷了,他的爹爹也算是為國為民而死,原是個大大的忠臣。我便是祭了他,也不算冤枉。如此一想,反而心中安定了些。

錦延進來便也提衣跪下,默然不語。侍立在側的僕從便忙取出三炷香,想是為了便以點燃,就將香頭往下,再用火折子去點,檀香點著時,卻有一簇極大明火,一瞬便將半截香燎了個透黑。那僕從忙又伸嘴「噗」地一聲,將火吹滅,將要奉與錦延時,阿寶輕笑了一聲。

笑聲雖小,錦延卻听個分明,他正垂頭閉目,心中想起當年父母兄長冤死的情形,正自萬分悲痛,忽听這罪女發狂,不由得怒上心頭,額頭青筋跳個不住。長長呼一口氣,伸手模到靴內匕首,才緩緩轉頭問她︰「何事發笑?」

阿寶想到自己臨終之前還有機會羞辱他一番,心中得意,笑意更深,道︰「人道將軍出身世家,今日一見,行事卻如同那些驟然發跡、一夜暴富之人一般,不過爾爾,可見人言不可全信,因此心中覺得好笑,自然就要笑了。」

錦延咬牙問她︰「哦?那我倒要請教請教,我何事像驟然發跡、一夜暴富之人了?」

阿寶環顧四周,指指十二成新的祠堂並擦得錚亮的香案桌椅等道︰「此其一。」

他家當初被抄,祖墳無人看管,荒草橫生,祠堂也早已倒塌。他如今功成名就,拜相封侯,第一件事便是重建祠堂,修葺祖墳。祠堂建好距今不過才一月有余,自然是全新的。他便只當她是為求活命,無話找話,拖延時間而已。

阿寶又指著上香的僕從道︰「祭祖這等大事,挑選的的家下人等應當是知禮穩重的,可你這僕從,點香時手勢不對不去說,有明火時卻用嘴去吹。古人說吹出的口氣會帶有體內穢氣,因此上香時用嘴去吹滅明火是為大不敬,乃大忌。你家中年長穩定知禮的僕從是這個樣子,其余的可想而知。由僕及主,可見你——」

點香的僕從起初還好奇她會說出什麼,因此伸耳听她細說。及至听到她這一番道理說出口後,不由得勃然變色,正要說話為自己辯解之時,卻忽見錦延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猛地飛過來。那僕從將手中燃著的香往地上一丟,就地一滾,竟輕巧躲過匕首。另一個僕從早已從褲腰里模出一把彎刀,也不發一言,直往錦延身上砍來。那兩個僕從手中都有家伙,錦延卻是赤手空拳,一時間也近不了那兩個人的身。

阿寶目瞪口呆,她只見錦延手一揚,三個人便戰到了一處。她心想總歸自己先保住小命再說,萬一被誤傷到,只怕要死的不明不白了。便悄悄掀起香案下的布幔,鑽了進去,又拉著桑果的腿,將她也半拉半拖到香案下躲好。外頭的三人不過才過了三五招,阿寶在香案下捂著耳朵像是過了幾年般難熬。直到如今她才漸漸回過味來,知道這兩個僕從大概是喬裝打扮了來刺殺錦延的。功夫大約是不錯的,但壞事就壞在上香這種細枝末節上,若自己不口快,只怕也不會被錦延發覺。那兩個刺客若得手,只怕自己還有一條活路,若是失手,自己也無活路。

阿寶後悔不跌,只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掉才好。正自又惱又悔又怕時,一個人「咕咚」一聲撞到香案上,順著香案,又慢慢歪倒在地,恰巧倒在阿寶的腳邊。阿寶將布幔掀起一條縫,伸頭一看,正是點香的那個刺客。此刻卻倒在地上,眼楮大睜,嘴里一口一口往外吐著血沫,手腳也跟著一抽一抽。阿寶嚇得將布幔一放,心撲通撲通狂跳不已,連忙沖外頭作揖,低聲哀哀求道︰「大俠請莫要怪罪我!我本意是要羞辱恥笑那廝,並不知道兩位大俠要行刺。若要知道,我非但不多嘴多舌,若那廝發覺,還會替你們遮掩一二。」

阿寶正在求那趕往黃泉路上的刺客,耳邊又听得一人慘呼倒地的聲音,青石地磚不吸血,便有一條細細的血河沿著青石磚的紋路淌到香案下。阿寶掩了嘴,人抖個不住,只盼望倒地的那個是錦延。如此,自己出去向那個行刺的大俠求求情,只怕還有一二可能活命。

一把彎刀將布幔勾起,有個人說︰「出來吧。」阿寶認得那是行刺之人所使的刀,不由得心中一喜,忙手腳並用,小心避開先倒地的那個人,爬出香案,抬頭一看,「不禁」啊了一聲。

錦延手持彎刀,道︰「怎麼?失望了?」彎刀慢慢擱到她的脖頸上,又順著脖頸慢慢往下,停在她的心口。

他原說過,會給她留個全尸。

刀身兀自往下滴著血。他雙目赤紅,長發微散,衣袍染血,面帶戾氣,有如玉面修羅。阿寶今時今日終于知道他這名號從何而來。

外頭呼啦啦涌進一群侍衛,見此形狀面面相覷,個個驚慌,繼而紛紛跪下請罪。他前些日子常常孤身一人在祠堂里一跪就是半天,出來後則神色陰沉不定,眾侍衛皆不敢打擾他,今日也是遠遠在祠堂外候著,待听到祠堂中的呼喝聲,再齊齊沖進來。好在刺客已被斬殺,將軍安然無恙。

桑果也終于醒來,從香案下迷迷糊糊鑽出來,先是被橫在香案前的死人絆了一跤,抬頭又見一個血淋淋的腦袋,可怕的是那腦袋還與身體分了家。一個東,一個西,兩下里遙遙相對。于是桑果眼楮直了一直,又是往地上一栽。

阿寶依稀記得好像從前有一年,不知是在哪里,也有個跟著自己的婢女也是因為同一個人受了驚嚇,連暈兩次,跟今天的桑果一模一樣。但是腦子太亂,一時想不起來是哪一年的哪一件事。但那件事的確是有的。

刀尖刺進她的皮膚,一陣刺痛。阿寶一凜,回過神來,暗罵自己︰緊要關頭,怎麼就失了神。抬眼睨他,問︰「堂堂將軍,就是如此報答救命恩人的麼?

錦延殺人殺紅了眼,無心與她斗嘴,只道︰「你當這兩個毛賊當真能殺的了我?你的利嘴與厚顏當真天下第一,只可惜仍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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