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幽蘭,遺世獨立,蔥指拈花,巧笑倩兮。
這便是月兒給我的第一眼,如此地令人心折,以至于後來的十幾年里,這樣的她,夜夜闖入我的夢中,揮之不去的倩影,日日縈繞,縈繞在血肉模糊、痛若刀絞的心頭。
那時我是裕國公府的獨子,是身份顯赫的名門子弟。自小接受貴戚教養,年少時鮮衣怒馬、意氣風發。那一年,我和友人同去臨海大城溍城游歷,在那里停滯了好些日子。
有一日出游時與友人走散,在山林秀峰之間迷了路,被一群強盜盯上了,我的武藝並不弱,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最後仍負了傷,邊走邊逃。兜兜轉轉的找路時,便看見了那個如空谷幽蘭的倩影。
那時的她很天真羞澀,我向她問路時她便訥訥了許久,睜著燦若星辰的眸子打量我許久,仿佛確定我不是壞人時她才給我帶了路。
追過來的眾人見是個小姑娘,便不放在眼里。而月兒卻只一招,便將他們盡數打倒。
她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仿佛自己只是折了幾朵花般自然。
很快我便離開了溍城。但是那秀川山嵐間的幽蘭倩影,卻總是控制不住浮現在腦海中。
我在雲城中日日牽念著這個不知姓名的女子,後來終于忍不住派人去溍城尋找。然而下人帶回的結果令我失望,溍城中並無此女。
我不甘心,找了個理由親自再次去了溍城,仍是一無所獲。
難道她是天上下凡來游玩嬉戲的瑤池仙子,只給我匆匆一瞥便消失不見?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兩年以後,我甚至已經被父親訂下了親事。
她站在溍城街邊一個賣盆栽的店子前面,目不轉楮的看著一株菩提樹苗,身形秀潔如綠波芙蓉。
彼時我不知是怎生的震驚和歡喜,只定定的看著她,許久許久。
直到店家的喊聲把我驚醒了來。
「我看姑娘斯斯文文的,怎麼買東西都不給錢啊!」店家有些語氣不善。
「錢?」她疑惑的朱唇輕啟,仿佛在說一個無比陌生的字眼,捧著那株女敕綠的小樹苗,極其愛惜的樣子。
「對,姑娘想買這菩提樹苗的話,需得付錢。」
「我…沒有錢。」她搖了搖頭,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沒有錢你買什麼東西啊?」
我對那店家莫名的生出一股怒火,快步走了上去。
「這位姑娘的錢我來付了就是。」
我幫她付了錢,而她,仍是以那純澈的眼神驚疑的看了我許久。
我欲送她回家,可她說她不知自己住的哪里。
我很驚訝,驚訝中又有些欣喜,因為我可以將她帶到我住的地方一段時間。
她對俗世人情不太懂,我就日日陪著她,照顧她。
我們倆一起醉听蕭鼓,一起吟賞煙霞,一起菱歌泛夜。然而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很快我便接到父親的催我回雲城的書信。
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離開月兒的,本想帶著她一起回雲城,但是卻踫到了她的家人。
那時我牽著她的手,走在煙柳沙堤之上,月兒忽然掙開了我的手,欣喜的跑向遠方一個身影。
「星星!星星!」月兒的聲音脆脆的,仿若清楚鶯兒的嬌啼。
「星星,我好想你哦!」
我一看,是個與月兒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少女。
那少女看見月兒也非常開心,兩人便抱在了一起。
「姐姐,我也好想你哦,你怎麼失蹤了這麼久?爹娘都擔心死了呢!」
「我不知道怎麼找你們啊,我也很想爹娘的。」
………
後來我便知道,原來月兒竟然是碧落島的人,來自那個富甲天下的神秘落門,並且是當時島主的長女,島主繼承人。
我很絕望。碧落島島主繼承人,怎麼可能嫁到我雲城來?
我一個人回了雲城。
爹娘開始給我準備婚事。我卻整日里借酒澆愁,渾渾噩噩。
最終我沒能按照父母的安排走下去,只身拋下雲城的一切,再次去溍城找月兒。我想與她一生相守。
落星雖然是月兒的妹妹,但卻比月兒懂事和厲害許多。
我一次又一次送去的菩提苗盆栽都被落星給送了回來。
她很嚴肅地告誡我說,我這樣做是害她,島主不會讓我們倆在一起的。
一天夜里我潛入到她們所居的蘭漪湖畔,發現月兒正在與她父親爭執。
「月兒,你想要背叛生你養你的碧落島,背叛你的父母,背叛你的整個家族嗎?」
「月兒不想背叛,可是月兒更想跟承哥哥在一起!」
「你莫要再提那個謝承之!我告訴你,我決不允許!」
「爹,你讓妹妹當繼承人吧,我不要當……」
「胡說!你明知你若不繼續島主之位,碧落島就會因為島主之爭而混亂,你想讓島上的子民生靈涂炭嗎?」
「落島主,我願意去碧落島陪伴月兒一生!」
我听到月兒的嚶嚶哭泣,心如刀絞,便沖了進去。
「你願意一輩子住在碧落島再也不回大曄?」
「是。」
「哼,不過是大話而已。姑且不論你是否願意,你的父親也不會允許。」
「不,我去那里,我父親不會知道,他就算要找也無從找起。」
他沒再說話,只淡淡看了我一眼,便走了。
我以為他是默認了我的說法。
屋里只剩下我和月兒。
長期的思念若狂化作如火的激情。那一夜,我讓月兒真正成了我的。
接下來幾天,落家人都沒有出現,然而幾日之後,敲開蘭漪湖居所大門的是我那暴怒的爹爹。
後面跟著的落島主看著我憤怒的眼楮,坦然說道︰「我碧落島一向與大曄各國和平相處,不能因為你而破壞了與祈國的情誼。」
我們被再次分開。
但是第二日,我便打傷了府里侍衛,甚至下藥毒暈了我的父親,轉身追向正被島主押往碧落島的月兒。是的,我那時候為了月兒,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
我救出了月兒,然後,我們便開始私奔。
我很感謝上天讓我倆都會武,月兒更是武功高手,讓我們能逃過一次又一次的裕國公府和碧落島的追蹤。
盡管有時傷痕累累,游離于生死邊緣,但我從不感到後悔,我甚至很開心,因為月兒有了我的孩子。
我們曾在燕城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生活簡單艱苦,卻是很美好。
所以當落島主找到燕城時,我再一次陷入失去月兒的驚恐之中。
或許是因為月兒月復中已經有了我的骨肉,當島主看見我將武士射向月兒的劍支用身體生生擋下時,他竟然開口同意了我們的相守。
「既然如此,我便隨了你們吧。」他揉了揉有些發白的鬢角,似乎也是滿心疲憊,「月兒無需再回碧落島了,但是你必須給我女兒一個名分。」
我被箭支射中,鮮血如注,氣息奄奄,但是卻欣喜若狂。
隨後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回到侯府,父親見我一身重傷,老淚縱橫,終于為我倆準備了盛大的婚禮。
不久,霽宇便出生了。
我倆如膠似漆,琴瑟和鳴。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仿佛一場易碎的夢境。
月兒很喜歡侍奉花木盆栽,我便給她建了一座園子,里面種滿了花花草草,取名為翠色園。我們的居所里面也擺了各色盆栽,慶國公蘇允甚至戲稱我們裕國公府為花草之府。
做了母親的月兒不似以前那麼天真爛漫不食人間煙火,但是卻愈加美麗秀雅,溫婉如春風。她不僅武功高強,更出色的琴藝和舞技。她的琴聲總能讓我忘卻一切煩憂,仿若置身柔美溫暖和諧的仙境之中;而她的舞則是天下一絕,甚至比皇宮中那個寵冠六宮讓一向勤政愛民的皇上幾日不朝的凝妃都要好。
五年。我們有過這樣五年美好的生活。
月兒一向是善良的女子,總是盡自己的力量幫助窮人弱者,所有府里的丫鬟僕人們都很喜歡她,這一點我很歡喜。有一次她出門回府後竟然帶回了一個重傷的男子。她很精心的照顧他,我一貫知道她的脾氣,便也勸自己說不要在意。可是後來我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經常遞給月兒一些紙條,月兒都會欣然接下,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便問她那紙條是什麼,她只神秘的笑笑說這是跟我無關的。
當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那紙條上的那些殷殷切切淒楚哀婉的情詩時,就再也受不了了。
我一個人跑去喝酒,甚至沒有阻止翠綺的相陪。
翠綺是大祈高官之女,是我以前的未婚妻,亦是與我一同長大的女子。
翠綺是名門閨秀,被退了婚後聲名受損,但卻對我毫無怨言,甚至以死威脅她的父親不要為難我裕國公府。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翠綺就在一旁默默陪著,為我倒酒,甚至跟我一起喝。迷迷糊糊中,感覺身邊坐的好像是月兒,正明眸皓齒地對我嫣然而笑,那麼美麗,那麼惑人……仿若一場激情之夢,我將「月兒」抱住,狠狠地吻著她,親著她,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
第二日,我驚恐的發現躺在我身邊的是翠綺。
這是我一生中最後悔之事,但是世上卻沒有治療後悔的藥。
後來月兒告訴我,那些紙條全部都是那個男子寫給他青梅竹馬的至愛之人的,然而他的至愛竟然是當今柳妃。月兒說他倆從小相愛,已經結婚甚至有了身孕,但是卻被霸道的天昱帝毀了一切。那坐擁後宮三千佳麗的天昱帝對柳妃的恩寵也不過只持續了一年,又被新近的凝妃迷了去,柳妃日日悲苦,對至愛更是思念若狂。
男子獨闖紫華城數次,每次都是重傷無功而返。月兒念其深情,才答應給他們送信。
我勸男子離開,不要連累了柳妃又連累我的月兒。他確然是個很明事理的人,不久便無聲無息的走了。
我和月兒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好,已然忘了翠綺。直到有一天,翠綺的父親一臉怒火的闖進了裕國公府。
我驚恐的發現隨之進來的是大月復便便、梨花帶淚的翠綺。
月兒臉色煞白,默然不語;父親和母親搖頭嘆息,卻不得不逼著我娶翠綺為二房。
我雖然因對月兒情深從未想過要娶二房,但是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正常,再說翠綺既然有我的孩子,我又怎能不管不顧?
但是月兒顯然和我想法不同。
她並未阻止我娶翠綺,甚至對翠綺很好,對翠綺的某些故意刁難也是微笑忍讓。但是卻故意疏遠我。
自從翠綺進門之後,月兒從未主動與我說過一句話,每次我去翠色園里找她,她都是淡漠無言。從未受過如此對待的我便深感委屈,有一段日子也賭氣不去找她,甚至故意找翠綺在她面前逗笑。她則愈加沉默,每日除了伺候盆栽,帶一帶霽宇,就是一個人安安靜靜養胎。後來我總是在想,月兒當時之所以還留在府里只是因為月復中的孩子吧,而那時我卻沒想到這些,只是一味地發泄我心里的憤懣。
我故意幾天不去找她,後來有一日終于忍不住偷偷跑去翠色園,竟然發現那個離開已久的男子正與月兒說笑,月兒面帶微笑似乎及其開心的樣子,臉上是這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笑容。
彼時我的理智早就被妒火燒光了,舉劍沖去與那男子打了起來。
月兒一直在一旁焦急的喊停下,但我正妒火中燒,只覺得她是在擔心這個男人被我傷到了才這樣焦急,故而出手愈發狠戾,幾乎毀了半個園子。最後還是重孕在身的月兒親自攔下了我們。
那男人走之前對我說了句︰「不可理喻。」
我冷冷的看了月兒一眼,頭也不回的走了。
每當我獨睡,翠綺便會纏著我,我不勝其煩,後來在雲城大街上看到一個叫秀姬的頗有姿色的女子,竟又將她娶了過來。婚禮上,翠綺哭喊著鬧個不停,而月兒只是淡淡的面上無一絲表情,沒有說任何拒絕的話,對那秀姬投過來的戰兢眼光甚至報以微微一笑,我再一次失望。
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此舉只是為了報復我的月兒,就是想證明我的月兒還在乎我的而已。倘若那日她說一個不字,我定然立刻遣回秀姬,與她一生相愛。
我亦刻意忽略秀姬眉眼中有幾分肖似月兒的事實。
那天晚上,我站在洞房外面望著沉沉的夜色出神,月兒一襲白色衣裙出現在我的面前。
幽姿秀逸,柔雅綽約,她還是那麼美,猶如精靈仙子。
「承哥哥,你…還愛我嗎?」
我看著那雙水燦雙眸中蘊滿的委屈,心中疼痛。嘴上卻是冷冷道︰「你說呢?」
「翠綺說,你當初是因為我武功高可以保護你,才喜歡我的……」
翠綺真是愈發的不可理喻了,竟然尋了這麼個理由來離間我們倆?而她,竟然也會相信?
她的身體在夜風中有些瑟瑟發抖,我多想沖過去抱緊她,將她融進我的身體讓她再也不能跟其他男子調笑。
她一直低頭揉著身上的衣角,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心頭委屈的樣子,等著我的回答。
我說︰「她說的對。」
然後看著她雙眸中的亮光逐漸熄滅。
那一晚,我坐在洞房里,喝了一夜的酒。
我也一直沒去看她,甚至卿卿出生的時候,我也沒去。
下人們興沖沖跑來跟我說是個可愛至極的小姐,我只淡淡點了點頭,但心情卻不似臉上表現的那般淡定。
我心里想,是個女兒,那長大後定然像月兒一樣美麗,月兒教她琴舞,我便教她書畫……
快天亮時,我終于還是去了翠色園。
月兒一臉疲憊,面色仍然蒼白,靜靜的睡著。我看著她的睡容,心中的柔情再也忍不住,輕輕的親吻著她略冷的臉頰,撫模著她柔軟的鬢發。
她一直沒醒。
彼時我不知道,我們至此一別就是近二十年光陰。
如若知道,我定然會叫醒她,對著她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跟她說一聲——
對不起,我愛你。
第二日,她便走了,甚至帶走了我只見了一面的卿卿。
翠色園,人去樓空。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終究沒能找到她。
那年我親手在翠色園里種下了許多菩提木,然後看著它們一年年長大、看著它們蔚然成蔭,卻始終沒有等到她回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她永遠的刻在我的心里。盡管我的心已經血肉模糊,但她卻仍站在那里,拈花而笑,黑眸燦若星辰……